李敖快意恩仇录(115)

2025-10-10 评论

由江南被害联想到蒋孝武之死,暗杀江南,蒋经国、蒋孝武实为首从关系。1989年蒋孝文死后,我写《蒋孝文之死的失压意义》,主旨说:一般人被当今圣上所压,压人者与被压者“与子偕老”,一代压一代,也就完了,被压者倒霉止于一对一、压人者神气也止于及身而绝。但是汉朝老臣颜驷却适逢其会,一连祖孙三代接力压他,所以他的倒霉,不是普通的倒霉,而是倒了别人三辈子的霉。颜驷是古代的事,现代呢,其实也不让古人。蒋家三代本来是一路压下来的,但是压到蒋孝文一代,这荒淫无耻的小子却酒色戕身以病以废以死,吾人山下脱身,不无失压之快。1991年7月1日,蒋孝武也死了,我别有所快,乃以“欣闻蒋孝武暴毙”为题,写顺口溜六首志庆:

蒋家三代接班亡,一个一个接着凉,

孝文孝武皆不孝,因为尿中有了糖。

蒋家三代接班亡,蒙主宠召全投降。

孝文前年刚入土,孝武今早死在床。

蒋家三代接班亡,荣总医生正当行。

太平间里生意好,四大皆空有病房。

蒋家三代接班亡,可惜苦了蒋方良。

飞越苏联毛子水,泪尽难再做老娘。

蒋家三代接班亡,电视播出喜欲狂。

独留李敖见美女,他们都去见无常。

(作诗时,陈平景从美国来电,闻讯大喊万岁。)

蒋家三代接班亡,你死我活比你强。

平景电话喊万岁,中间隔个太平洋。

批孙批蒋都是批人的层面,不是人的国民党自然也要特批一番。我写了《国民党研究》和《国民党研究续集》两本书,批个痛快。我用严格的考证证明国民党所吹的“百年老店”其实都是捏造的伪历史。……国民党的一切神话统统被我拆穿,写得淋漓尽致,痛快极了。有一天,老友黄三从美国来,问我:“你这样搞国民党有效吗?”我说:“搞国民党像搞屄。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欲、无性能是另一问题,重要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黄三听了,为之大笑。

既然批孙批蒋批国民党变成我的大业与绝活,所以笔锋所扫,魑魅披靡,最好笑的,国民党党员中,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反应出现,他们之中,一浑到死一坏到底者固占绝大多数,但是头脑尚清楚却又无奈者亦有一些。“马五先生”雷啸岑者,故国大代表也。他“平时袖手领干薪,六年一票选总统”,周而复始,至感麻烦。告诉我,他有天开玩笑说:“我看不要每月付薪水给国大代表啦,干脆蒋总统一次付我们一大笔钱,我们选他做皇帝算啦!”我每想到这番话,就想到北洋军阀曹锟。曹锟贿选而成为中华民国总统,他只花一次钱,他若知道连选得连任,早就选皇帝啦,零存不如整付,那样才便宜啊!又有故国大代表刘心皇者,生逢衰世、躬逢衰世、俯仰于衰世,虽身为国民党国大代表四十二年,但是一线良知,使他虽俯首苟活,却不甘默尔而息,因而发愤秘密写成《蒋介石国大现形记》,然后秘密商之与我,无条件要我为他出版。唯一条件是在他有生之年,只能用笔名“司马既明”发表,不能透露他的真名字。我感于他的一片至诚,完全同意了。也许有正人君子讥笑本书作者,怪他涉嫌“双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怪他自己做了四十二年的老国代,却不能以真名字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反倒以双重面目并存于今生今世。但是,若反问一下,“双重”固然不当,但是单一到底、冥顽至死,难道就对吗?难道老国代一做四十二年,最后同流合污、守口如瓶、一点底也不掀、一点省也不反,坚守“从一而终”、昧心“仁义道德”,就比“双重”更好吗?又有故“监察委员”黄宝实者,在北京大学与爸爸同学,到台湾后整天用功读书不辍。有一天,他拿新著《侏儒类稿》要我看,我说:“这稿子很精审,但是如果不来搞这些‘学术’,而用同样的时力去搞你们‘监察委员’的弹劾书,那该多好!‘学术’真是误事啊!”他又继续写《校雠学》,我回信给他说:“您的《校雠学》稿子如何了?你们御史老爷,不但要嫉书如仇,还得嫉恶如仇。您是‘监察院’中数一数二的嫉恶如仇人物,亟盼能在这方面继续多仇一些,《侏儒类稿》少一点,《惩贪录》《洗冤录》多一点,不也很好?”……这些我亲自耳闻目击的小故事,都证明国民党老贼们的无奈心态,但是,以他们的地位,真的一直无奈而无法有作为吗?我很怀疑。1966年11月12日,故“立法委员”齐世英在他家请我吃饭,在座有梁肃戎、石坚、司马桑敦等。座上梁肃戎对我说:“我没有你李先生这种勇气,很多话我不敢讲。”我表示,你们也是有勇气的人,只是你们不肯讲而已。梁肃戎是东北人选出来的“立法委员”,四十年来,在他的表现中,我们却看不到他对在家乡的东北同胞推之以恩、或对在台湾的东北同胞援之以手、或对在台湾被他们国民党非法迫害的东北同胞慰之以问。梁肃戎在抗战中,有功于国家;但四十年来与国民党一起误国祸国,有害国家,并为桑梓之耻。我对他功过分明,我赞扬他的当年,但却谴责他的日后,他对不起东北同胞,我为他惋惜。虽然梁肃戎有种种不是,但是,我仍旧欣赏他那点硬汉作风,那点硬汉在东北早就不算什么,但在“更无一个是男儿”的台湾政海里,他却是一个阳具毛多的怪物。阳具毛多虽并不表示一定是“男儿”,但比起周围的白虎成群来,至少还够看看样子。最耐人寻味的是,梁肃戎下台后,跟我又吃饭、对我又赠书,完全恢复到一个正常的东北人,并且愈老表现得愈有落日余晖,他的故事,告诉我们,国民党虽然坏,但有的党员还有良知,只是显晦之间,愧对国人而已。又一个老贼级的故“立法委员”吴越潮,一天向我说:“国民党中有坏人也有好人。因为有坏人,所以无法把国家治好,丢了大陆;但因为有好人,所以虽然丢了大陆,还没完全垮台。”我回答道:“我承认国民党中有好人,但是有了又怎样?有了还不是有意无意间帮助坏人作恶?二十年前,在美国新闻处副处长司马笑的家里,叶公超就向我说,他加入国民党,原希望他两脚踩到泥里,可以把国民党救出来,结果呢,他不但没把国民党救出来,反倒把自己陷进去。可见纵使好人,加入了国民党,也无补于他自己的牺牲,只是帮国民党苟延残喘而已。”我一生痛恨国民党,我痛恨它,与这岛上一般痛恨它的人不同。一般人从小被它骗,骗得加入它,成了或做过它的党员,最后才有所觉悟,但仍要跟它接龙、跟它画虎、跟它委蛇、跟它待兔……我却全不如此。我从在北京念小学时就对国民党厌恶,这一厌恶使我一直坚持不做它的党员,虽然这一坚持,带给我几十年的不方便、“不识时务”,但我不但不后悔、反引为自豪:余致力不屑与国民党同流合污,凡四十年。四十年间,且由厌恶国民党,演变为痛恨国民党。不但痛恨,且能在有生之年、在国民党的地盘上,把这种痛恨,发之为文、印之成书、公之于世,李敖的伟大,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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