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快意恩仇录(68)

2025-10-10 评论

殷海光虽然“为人应世笨拙不堪”,但仍处处不忘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从他生活细节上,也可看到一斑。他从不坐公共汽车,他认为人的尊严会给挤掉;他喝高级咖啡,吃英国饼干,去贵族医院看病……这些都表示他也蛮布尔乔亚的。另一方面,他除了不太会用电话机、不会用自动电梯外,要替人做衣服的殷太太向人收两种工钱——有钱的人要多付,没钱的人要少付……这些表示他也蛮书呆的一面。以这样层次的知识分子,来了解人间万象与真相,当然要受到很多限制。殷海光虽然天姿聪明,但在生活面上和人事面上,却很容易被投其所好、被小人利用。我举一个例子。《自由中国》停刊以后,殷海光对国民党的厌恶更深了,一个人只要同他骂国民党,他便轻易相信这个人。有一次,台肥六广图书室请我讲演,我认为来者不善,拒绝了;他们改请殷海光,我劝他不要去,他被封锁已久,还是去过瘾了。讲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向他大骂国民党,立刻谈得投机起来。后来登门拜访殷海光,殷海光还把《自由中国》编辑胡虚一介绍给这陌生人,牵累到胡虚一身陷黑牢,原来那陌生人是卧底的!殷海光就是这样容易被钓的人!农村小孩钓青蛙只要用根线,往草里一放,青蛙就咬住不放,全身暴露而出。殷海光容易被小人利用,也正如此,雷震也犯同样的毛病。我同殷海光玩笑性地表示过:“你们的为人最容易被小人包围,你们搞政治,若当了政,恐怕小人当道的情形,更要严重呀!”

在我写《老年人和棒子》发表后,不久就发生了“中西文化论战”。文德(陈宏正)在《殷海光教授年谱简编》中说:“在文化论战中,李敖独得盛名,但殷却背着黑锅。”因为“西化派中殷的学生李敖、许登源、洪成完攻击胡秋原,引起胡秋原的误会,以为西化派是殷在背后策动”。以致殷海光“以后被胡秋原、徐高阮连续不停地施以人身攻击,对其后迫害殷不能在台大授课,形成一大压力与不利环境”。这段内幕,殷海光留下一篇回忆——《我被迫离开台湾大学的经过》,其中说:

在论战中,胡秋原君知识上的短缺,思想上的混乱,被我的一群学生指破。尤其是他参加“闽变”的往事,被李敖君指出。这一下使他的名流声威扫地。他痛心疾首之余,认为系我在背后策动,于是在《中华杂志》上参加徐君对我的围攻。这二位先生的言论,充满对我的污蔑、毒骂及构陷,但却俨然为学术尊严及自由民主和反共爱国而仗义执言。标榜历史文化儒家道德的某君(李敖按:徐复观也),则从旁助威……

……本年上学期末,各楼发现一种宣言,不知是哪儿来的。宣言的内容主要是批驳费正清等在美国国会证词,说他们“助匪”、“犯罪”。照我看来,这篇文章可算官方雇用文人的写作精华。彼等立论,完全是从一个政权的利益出发,罔顾世界大势。其实,费正清等人的言论,意在保全台湾。台湾这个小岛,若不是美国第七舰队保卫,恐怕早在1950年便陷共了,还有什么“反攻”空话可说?复次,这一宣言表面系“自由签名”,实际则为一“忠贞检查”。在台湾住了十几年的人,面对这一签名运动心里都有数,如不签名将被疑为不忠于某党政权。这样的人将蒙种种不便,甚至有打破饭碗的危险。在台湾这种形态的绝对主义的统治之下,谁不怕麻烦?在台湾这个饭碗难找的岛上,谁不怕打破饭碗?于是而有一千四百位文化工作者签名的盛举。我因为一方面认为我那一宣言的内容幼稚可笑,另一方面我尤其憎恶那种“间接强迫”的作风,所以拒绝签名。后来校方一高级党务人员亲自来舍劝签,仍然被我拒绝!

于是,多年累积的问题爆发了!

殷海光说“一千四百位文化工作者”的抗议宣言“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但在十三年后,“哪儿来的”终于水落石出。1979年3月,“国防部”总政治部属下的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了一本红皮烫金的《慎师七十文录》,是庆祝曹敏七十生日的一本专集,其中有一篇《胡秋原先生序》,我看了以后,才疑团尽解。胡秋原在序中回忆:

我是一个几乎没有所谓“社交”生活的人,与党政方面人士尤其少有个人的往来,所以我与曹慎之先生原不相识。民国五十一年,郑学稼先生和我因为一个同我们两人有投稿与书业往来的书店,在所谓文化论战后忽然对我们两人先后送红帽子,我们便先后对那书店及其作者提出诽谤案之诉讼,法院合并审理。这种官司在中国原很少见,所以开始之时旁听的人不少。当时一般朋友对郑先生与我的批评大抵是“修养不够”,“不上算”,甚至于说“好事”;只有三个人同情我们的遭遇,经常到法院旁听,这便是任卓宣、曹慎之、徐高阮三位先生。任先生是我们两人的老朋友,徐先生则因我而认识郑先生,曹先生那时与郑先生在国防部的一个研究部门同事,他是因郑先生而去,于是我在法庭开始认识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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