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中华(12)

2025-10-10 评论

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措,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打斗到最后谁都忘了谁是谁,层层叠叠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罗地网,缠得所有人都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能在关键时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惊。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最终结束,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〇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呈现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点评一:

“当代”成为背景,传说与神话走到前台,传递文明不灭的信念。行文飘逸,举重若轻。作者好像一位卓越的生物学家,如炬目光发现了塑造中国文明的文化基因、文明的力量、中国人的特性。(老愚)

点评二:

本文重述补天、填海、追日、奔月四则有关民族意志力的神话,既有幻想色彩,也富学术意味。(马策)

点评三:

女娲补天,说是最好的救世者也是最好的修补匠,精卫填海则实证着华夏文明更重视那种非科学、非实用的道义原则和意志原则;而夸父追日明证着“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交集,等等。

无论是宏伟创世型,抑或悲壮牺牲型,那些神话传说背后的人格力量已深入华夏文明的肌体,活化为民族的血液,构建着、丰盈着华夏文明的伟岸身躯。一个民族最早的神话,恰恰是这个民族生死关头的最后缆索。文章将神话传说定位为整个华夏文明史的“总序”,准确而贴切。(傅应湘)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一九七六年深秋下山时,满脑子还是“黄帝纪年”,只想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关顾一下家人的安危,然后快速回到那个纪年。没想到,山下的变化翻天覆地,我一时回不去了。

山下,灾难已经告一段落,古老的土地宣布要向世界开放,而且立即在经济上动了起来。但我觉得,这最终应该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因为如果不从精神价值上与世界对话,一切努力都可能成为镜花水月。而且,到时候会是破碎的镜、有毒的花、浑浊的水、昏暗的月。

怀着这种深深的忧虑,我做了很多事情。

先是花费八年时间集中钻研世界十几个国家的人文典籍,与中国文化对照,写成一本本书出版。后来又被自己所在学院的同事们选为院长,由于做得不错,被上级部门看中,一时仕途畅达。这一切,使我的个人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我对中华文化的忧虑。

之后,这种忧虑越来越重。于是,出乎众人意料,我突然辞去一切职务,也离开了原来的专业领域,形影孤单地向荒凉的原野走去。

“在这样的官位上你还是全国最年轻的,当然也最有前途,为什么辞得那么坚决?”三位领导者一起找我谈话,这是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怕说了真话有“故作深刻”之嫌,只好“浅薄”地笑一笑,摇摇头。

两位老教授找上了我,说:“你已经是我们这个领域的顶级学术权威,而且会一直保持下去,这多不容易,为什么硬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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