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中华(23)

2025-10-10 评论

然而,太阳总要西沉,黄昏时刻的西风有点凄凉。

孔子回到故乡时已经六十八岁,回家一看,妻子已经在一年前去世。孔子自从五十五岁那年开始远行,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子。这位在世间不断宣讲伦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岁时,独生子孔鲤又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悚然惊悸。他让中国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却在他自己脚下,碎了。

此时老人的亲人,只剩下了学生。

但是,学生啊学生,也是很难拉住。七十一岁时,他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了。他终于老泪纵横,连声呼喊:“天丧予!天丧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七十二岁时,对他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惨烈。几乎同时,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学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这不断的死讯中,一直在拼命般地忙碌。前来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他还在大规模地整理“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尤其是《春秋》,他耗力最多。这是一部编年史,从此确定了后代中国史学的一种重要编写模式。他在这部书中表达了正名分、大一统、天命论、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会历史观念,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国精神。

一天,正在编《春秋》,听说有人在西边猎到了仁兽麒麟,他立刻怦然心动,觉得似乎包含着一种“天命”的信息,叹道:“吾道穷矣!”随即在《春秋》中记下“西狩获麟”四字,罢笔,不再修《春秋》。他的编年史就此结束,以后的《春秋》文本出自他弟子之手。

“西狩获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西边。天命仍然从那里过来,从盘庚远去的地方,从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渐渐地,高高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疲软,疾病接踵而来,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几句。开口一试,声音有点颤抖,但仍然浑厚。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唱过之后七天,这座泰山真的倒了。连同南坡的阳光、北坡的风雪,一起倒了。

千里古道,万丈西风,顷刻凝缩到了他卧榻前那双麻履之下。

点评一:

两个伟大哲人的行走:老子飘逸,孔子坚韧。怀揣大道而如夸父追日,行走者莫不如此。对真理与生命之源的体认,为何必须经由脚踏实地的行走?敢于将自我放逐,方有大境界的获得。(老愚)

点评二:

商王向西迁都河南殷地迎来殷商黄金时代、孔子西行河南洛阳问礼老子、老子骑牛西出函谷关消失于旷野、孔子西行卫国开始周游列国……本文并置事件,以叙事胜,以隐喻胜,足矣。在史实面前,感慨往往是无力的话语泡沫。(马策)

点评三:

行走,是一种生命的常态,也是一种生命的哲学。在老子看来,世间万物都该顺其自然,任何企图改变的举措行为都徒劳无益。在他身后,清晰地映照出一条人生的航标与指向:萧然出尘,避世无为。而孔子就不那么想,也不那么做。他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周旋于宫邑红尘。他勉力而为,乐此不疲。在他身后,显示着一条与老子背反的人生走向:生无所息,知难而进。

两位智者的会面,促成了中华民族两种原创精神的汇合,即当代学者李泽厚先生归纳的汉民族文化心理:儒道互补。(傅应湘)

诸子百家中,有两个“子”,我有点躲避。

第一个是庄子。我是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他的,当时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的大灾难,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个同学悄悄告诉我,他父亲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灾时要全家读《庄子》。这个暗示让我进入了一个惊人的阅读过程。我渐渐懂了,面对灾难,不能用灾难语法,另有一种语法直通精神自由的诗化境界。由此开始,我的生命状态不再一样,每次读庄子的《秋水》、《逍遥游》、《齐物论》、《天下》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张张与我有关的心电图。对于这样一个过于亲近的先哲,我难于进行冷静、公正的评述,因此只能有所躲避。

第二个是韩非子,或扩大为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过于亲近,而是过于熟识。权、术、势,从过去到现在都紧紧地包裹着中国社会。本来它也是有大气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个大国的基本管治格局。但是,越到后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制胜权谋,渗透到从朝廷到乡邑的一切社会结构之中,渗透到很多中国人的思维之内。直到今天,不管是看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还是听讲座、逛书店,永远是权术、谋略,谋略、权术,一片恣肆汪洋。以致很多外国人误以为,这就是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主干。对于这样一种越来越盛的风气,怎么能不有所躲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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