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仍然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我至少可以现身说法,谈谈自己的人生感受。我们这一代,年轻时吞咽的全是“乱世哲学”,这篇文章开头所说的夜雨泥疗,几乎陷没了我们的全部青春。我们被告知,古代社会和外部世界一片恐怖,我们正在享受着一尘不染的幸福。偶尔忍不住幻想一下古代,却还不敢幻想国外。正是这个刻骨铭心的经历,使我们在大醒之后很难再陷入封闭的泥淖。
前些年我一直困惑,为什么我的每一届学生几乎都不如我开放。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们不拥有那种从灾难中带来的财富。
于是我越来越有信心了,年长者确实未必比年幼者落伍,就像唐代不会比明清落伍。
那就让我带着年轻人,而不是追着年轻人,去逛一逛幻想中的唐代吧。由我引路,由我讲解,讲解这门永恒的课程。
点评一:
唐朝给了作者足够的勇气与想象力。唐朝的故事可以做破除文化民族主义的最佳教材。在作者胸中深藏着人类文化大同的高远理想,以此烛照历史,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标本。追慕曾经有过的东西,立足点当然是当下——我们是否比唐人更有魄力?(老愚)
点评二:
本文题目让人误以为事涉长安激烈的一面,其实写的是大唐向世界开放海纳百川晴空万里的一面。今天的中国正在融入世界,唐朝的胸襟让人怀想。(马策)
点评三:
本文开篇就以一个大胆奇幻的设想将读者的思绪引入到了空前绝后的唐代。在作者的眼中,唐代是古今间的唯一,是昏暗的历史天幕上的闪电,不仅在当时照亮了千里万里,而且在过后还让人长久地怀念。作者引领读者于长安市井、男女衣褶里去觅得一片风光;再从“国家哲学”的高度来审视,唐代是儒、道、佛并举。得出结论:盛唐之盛,盛在精神;大唐之大,大在心态。
作者意图不仅在于为逝去的唐王朝唱一曲颂歌,对历史的思考来自于他对现实的关注,谈古是为了论今。现在的长安还有当年的文化气度吗?而今的“五陵年少”还有先人的那份自信心态吗?作者写作此文,当是希望借唐代长安的闪电一扫现代人心头之阴霾。(唐军吾)
一
生为中国人,一辈子要承受数不尽的苦恼、愤怒和无聊。但是,有几个因素使我不忍离开,甚至愿意下辈子还投生中国。
其中一个,就是唐诗。
这种说法可能得不到太多认同。不少朋友会说:“到了国外仍然可以读唐诗啊,而且,别的国家也有很多好诗!”
因此,我必须对这件事情多说几句。
我心中的唐诗,是一种整体存在。存在于“羌笛孤城”里,存在于“黄河白云”间,存在于“空山新雨”后,存在于“浔阳秋瑟”中。只要粗通文墨的中国人一见相关的环境,就会立即释放出潜藏在心中的意象,把眼前的一切卷入诗境。
心中的意象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潜藏下来的。也许是父母吟诵,也许是老师领读,反正是前辈教言中最美丽的一种。父母和老师只要以唐诗相授,也会自然地消除辈分界限,神情超逸地与晚辈一起走进天性天籁。
于是,唐诗对中国人而言,是一种全方位的美学唤醒:唤醒内心,唤醒山河,唤醒文化传代,唤醒生存本性。
而且,这种唤醒全然不是出于抽象概念,而是出于感性形象,出于具体细节。这种形象和细节经过时间的筛选,已成为一个庞大民族的集体敏感、通用话语。
有时在异国他乡也能见到类似于“月落乌啼”、“独钓寒江”那样的情景,让我们产生联想,但是,那种依附于整体审美文化的神秘诗境却不存在。这就像在远方发现一所很像自己老家的小屋,或一位酷似自己祖母的老人,虽有一时的喜悦,但略加端详却深感失落。失落了什么?失落了与生命紧紧相连的全部呼应关系,失落了使自己成为自己的那份真实。
当然,无可替代并不等于美。但唐诗确实是一种大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一读,都能把心灵提升到清醇而又高迈的境界。回头一想,这种清醇、高迈本来就属于自己,或属于祖先秘传,只不过平时被大量琐事掩埋着。唐诗如玉杵叩扉,叮叮当当,嗡嘴喤喤,一下子把心扉打开了,让我们看到一个非常美好的自己。
这个自己,看似稀松平常,居然也能按照遥远的文字指引,完成最豪放的想象、最幽深的思念、最入微的观察、最精细的倾听、最仁爱的同情、最洒脱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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