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幽默家:老舍40年散文经典(65)

2025-10-10 评论

浪漫的人会悲观,也会乐观;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领悟是人生的矛盾—想用七尺之躯,战胜一切,结果却只躺在不很体面的木匣里,像颗大谷粒似的埋在地下。他真爱人爱物,可是人生这笔大账,他算得也特别清楚。笑吧,明天你死。于是,他有点像小孩似的,明知顽皮就得挨打,可是还不能不顽皮。因此,他有时候可爱,有时候讨人嫌;在革命期间,他总是讨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与战士视如眼中钉,非砍了头不解气。多么危险。

顽皮,他可是不会扯谎。他怎么笑别人也怎么笑自己。Rabelais,当惹起教会的厌恶而想架火烧死他的时候,说:不用再添火了,我已经够热的了。他爱生命,不肯以身殉道,也就这么不折不扣的说出来。周作人(知堂)先生的博学,谁不知道呢,可是在《秉烛谈序言》中,他说:“今日翻看唱经堂《杜诗解》—说也惭愧,我不曾读过《全唐诗》,唐人专集在书架上是有数十部,却都没有好好的看过,所有一点知识只出于选本,而且又不是什么好本子,实在无非是《唐诗三百首》之类,唱经之不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说了,但这正是事实……”在周先生的文章里,像这样的坦白陈述,还有许许多多。一个有幽默之感的人总扭不过去“这是事实”,他不会鼓着腮充胖子。大概是那位鬼气森森的爱兰·坡吧,专爱引证些拉丁或法文的句子,其实他并没读过原书,而是看到别人引证,他便偷偷的拉过来,充充胖子。这并不是说,浪漫者都不诚实,不过他把自己一滴眼泪都视如珍宝,那么,假充胖子也许是不可免的,他唯恐泄了气。幽默的人呢,不,不这样,他不怕泄气,只求心中好过。这么一来,他可就被人视为小丑,永远欠着点严重,不懂得什么叫作激起革命情绪。危险。

他悲观,他顽皮,他诚实;哼,他还容让人呢,这就更糟。按说,一个文人应当老眼看六路,耳听八方,有个风声草动,立刻拔出笔来,才像那么一回子事。战斗的时候,还应当撒手就是一毒气弹,不容来将通名,就给打闷了气。人家只说了他写错一个字,他马上发现那个人的祖宗写过一万个错字,骂了祖宗,子孙只好去重修家谱,还不出话来。幽默的人呀,糟心,即使他没写错那个字,也不去辩驳;“谁没有个错儿呢?”他说。这一说可就泄了大家的劲,而文坛冷冷清清矣。他不但这样容让人,就是在作品之中也是不肯赶尽杀绝。他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对于某战士的鼻孔朝天,总免不了发笑。他也看资本家该打倒,可是资本家的胡子若是好看,到底还是好看。这么一来,他便动了布尔乔亚的妇人之仁,而笔下未免留些情分。于是,他自己也就该被打倒,多么危险呢。

这就是我所看出来的一点点意思,对与不对都没关系。

原载1937年5月16日《宇宙风》第41期

注j 阿里斯托芬(约前448—前380),古希腊早期喜剧作家。

注k 拉伯雷(约1493—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代表作《巨人传》。

注l 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代表作《十日谈》。

我好静,故怕旅行。自然,到过的地方就不多了。到的地方少,看的东西自然也就少。就是对于兔儿爷这玩艺也没有看过多少种。

稍为熟习的只有北方几座城:北平,天津,济南,和青岛。在这四个名城里,一到中秋,街上便摆出兔儿爷来—就是山东人称为兔子王的泥人。兔儿爷或兔子王都是泥作的。兔脸人身,有的背后还插上纸旗,头上罩着纸伞。种类多,作工细,要算北平。山东的兔子王样式既少,手工也很糙。

泥人本有多种,可是因为不结实,所以作得都不太精细;给小儿女买玩艺儿,谁也不愿多花钱买一碰即碎的呀。兔儿爷虽也系泥人,但售出的时间只在八月节前的半个月左右,与月饼同为迎时当令的东西,故不妨作得精细一些。况且小儿女们每愿给兔儿爷上供,置之桌上,不像对待别种泥娃娃那么随便,于是也就略为减少碰碎的危险。这样,兔儿爷便获得较优越的地位,而能每年一度很漂亮的出现于街头。

中秋又到了,北平等处的兔儿爷怎样呢?

我可以想像到:那些粉脸彩衣,插旗打伞的泥人们一定还是一行行的摆在街头,为暴敌粉饰升平啊!

听说敌人这些日子,正在北平大量的焚书,几乎凡不是木板的图书都可以遭到被投入火里的厄运。学校里,人家里,都没有了书,而街头上到处摆出兔儿爷,多么好的一种布置呢!暴敌要的是傀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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