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16)

2025-10-10 评论

进山后,神气的洋车似乎蔫了,每一次爬坡都显得声嘶力竭,冒出浓烈的油烟味。我们的司机一定是不想忍受这呛人的味道,看准时机,长鸣一声喇叭,加足马力,冲上去,将它甩在了后面。再盘过几个弯道,我们听不见它的声音,连车灯都看不见了:它消失在了大山里,好像是坠落悬崖了。约走了半个小时,我们到了学校,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都已经从后勤处领完被褥、蚊帐等一系列生活用品,准备回寝室时,才发现洋车姗姗来迟。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坐的”进口洋车是苏联的嘎斯车,而我们“站的”是国产的解放牌大卡车。嘎斯车外观虽好,但其性能,尤其是爬山和长途越野的本事大不如“寒碜的”解放车。三十年来,人非物非,但有一点我们似乎没有变的就是:我们总是迷恋外表,迷信洋货,相信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三十年来,我一直惦记着那辆解放牌大卡车,它是我乘坐的第一辆军车,也是它,把我从旧的过往带到了新的世界。

2011年9月3日

一个不会从生活中寻找并发现乐处的人,生活的意义就丢掉了大半,这样的人得到的再多其实都是少的。这样的人,往往也是自私的,干巴巴的,不为人喜欢的。相反,有一种人,他们常常可以在困难和苦楚中找到你意想不到的乐处,并由这种乐处悄悄地滋润着他们的生活、心灵。对我来说,这种乐处多半藏在书本中,也正因如此,我对书籍的爱变得越来越宽广而深刻。爱到深处人孤独。越是孤独的感受,显出几分怪诞不足为奇。

说真的,我对书的爱惜几乎有种病态,比如我从不用没有洗净的手去碰书,买书,我不买那些卷了角或有斑迹的书——这些书就让不爱惜书又需要看书的人去买吧,反正我是不要买的,哪怕是本绝版书。书到了我家里,无异于到了宫中,红木书橱使任何一本廉价书都变得华贵,在干燥的石灰粉和臭香臭香的樟脑丸的保护下,它们又变得娇气。但无需担心,因为石灰粉和樟脑丸都是足够的,也没有过期。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书房的那方窗户总是准时地传出电机转动的嗡嗡声,有人以为我是在为周末的约会塑造发型,其实我是在给书打扫卫生,嗡嗡声是一只造型像松鼠的吸尘器发出的,不是吹风机。

有一次——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我的一个老战友带女儿来城里看一位歌星演唱会,正好是星期六,两个人一“老”一少,我如果仅以给书打尘之由而不陪她们去,那真不知老战友会怎么想我。于是就陪了。出门和回来的路上,我都在想,今天我没有给书打尘,晚上不管怎样都要抽时间补上。但回家后,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金鱼缸打落在地,碎成几块,金鱼们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之后无一幸免,色彩斑驳的尸身,像花瓣一般悲壮地摊躺在地板上,几本我正在看的书(有一本是我最喜欢的爱伦·坡的书)好像刚从倾盆大雨中跑回家,正累得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开始我以为家里来过“时迁”,但经再三检查,没见得一丝贼的迹象。事情很神秘,迫使我陷入神秘的探究。我想得很多,也很远,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我老母亲似乎早看透究竟,念念有词地打开所有门窗,掌烛执火,焚燃香火,并要我和她一道跪在袅袅香烟前忏悔思过、祈求保佑。这是一个老人的理性和力量,奇怪的是我居然接受了——因为事情太蹊跷,令我的理性和力量丧失殆尽。我像个废物一样,跪在袅袅香烟前,心里一片虚空,不知道该对谁膜拜。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书。

是的,我对自己说,事情一定是书干的。这些书啊,被我当宝贝似的护爱着,又被我视作神灵一样膜拜着,由于我过分的敬仰和需要,也许早让它们得了道,升了天,成了书中的精灵,能呼风唤雨,阴阳自由,魔法自如。你可以不相信世上有神灵,但如果相信,那么我认为它们其实就是这样出世的——由于我们过分的敬和爱、畏和惧。

它们不是一朵世上最初的蘑菇,由天地云雨滋生,它们是被我们的痴情滋养,并由痴情派生的怯弱和恐惧派生的。由于你过分敬重,它们变得很娇气,很脆弱,很容易被伤害,所以我们也很容易遭到惩罚——它们怎么可以让你伤害?你稍有不敬它们就要惩罚你,这是你给它们的权力,它们不会放弃的。现在,我没有遵守诺言按时给它们打尘,所以它们生气了,所以它们就要把我鱼缸打烂——给你点颜色看看!为什么不毁其他独毁鱼缸,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鱼身上投入的爱好太多了,它们看不惯,甚至怕失宠,所以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下手了。由此看来,它们不但被我呵护成了仙,而且还变得娇气了,变得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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