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14)

2025-10-10 评论

丁务源进了大厅,想先去看妙斋。可是,明霞在门旁等着他呢。

“丁先生!”她轻轻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这些日子好吗?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着条很小的,花红柳绿的手帕。“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放心!尤太太!没事!没事!来!请坐!”他指定了一张椅子。

明霞像作错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还用力揉那条手帕。

“先别说话,等我想一想!”丁务源背着手,在屋中沉稳而有风度地走了几步。“事情相当的严重,可是咱们自有办法,”他又走了几步,摸着脸蛋,深思细想。

明霞沉不住气了,立起来,迫着他问:“他们真要打大兴吗?”

“真的!”丁副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明霞把手帕团成一个小团,用它擦了擦鼻洼与嘴角。

“有办法!”丁务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听我告诉你,尤太太!咱们不提谁好谁歹,谁是谁非,咱们先解决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连声说“对!对!”

“尤太太看这么办好不好?”

“你的主意总是好的!”

“这么办:交代不必再办,从今天起请尤主任把事情还全交给我办,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爱管事!”

“就是呀!叫他给场长写信,就说他有点病,请我代理。”“他没有病,又不爱说谎!”

“在外边混事,没有不扯谎的!为他自己的好处,他这回非说谎不可!”

“呕!好吧!”

“要得!请我代理两个月,再叫他辞职,有头有脸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来:“他得辞职吗?”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听我说!”丁务源也立起来。“两个月,你们照常支薪,还住在这里,他可以从容地去找事。两个月之中,六十天工夫,还找不到事吗?”

“又得搬走?”明霞对自己说,泪慢慢地流下来。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尽力量地说:“好!就是这么办啦!”她跑上楼去。

开开门一看,她的腿软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兴已把行李打好,拿着洗面盆,在床沿上坐着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搀起来,“对不起你,霞!咱们走吧!”

院中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忙着杀鸡宰鸭,欢宴丁主任,没工夫再注意别的。自己挑着行李,尤大兴低着头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树木——那会叫他落泪。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着那一小筐鸡蛋,一手揉着眼泪,慢慢地在后面走。

树华农场恢复了旧态,每个人都感到满意。丁主任在空闲的时候,到院中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下撕那些各种颜色的标语,好把尤大兴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斋交给保长带走,而以一万五千元把空房租给别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

爱情自古时候就是好出轨的事。不过,古年间没有报纸和杂志,所以不像现在闹得这么血花。不用往很古远里说,就以我小时候说吧,人们闹恋爱便不轻易弄得满城风雨。我还记得老街坊小邱。那时候的“小”邱自然到现在已是“老”邱了。可是即使现在我再见着他,即使他已是白发老翁,我还得叫他“小”邱。他是不会老的。我们一想起花儿来,似乎便看见些红花绿叶,开得正盛;大概没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断香销的。小邱也是花儿似的,在人们脑中他永远是青春,虽然他长得离花还远得很呢。

小邱是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和哪年搬来的,我似乎一点也不记得。我只记得他一搬来的时候就带着个年轻的媳妇。他们住我们的外院一间北小屋。从这小夫妇搬来之后,似乎常常听人说:他们俩在夜半里常打架。小夫妇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为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头上破一块,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伤痕……我那时候比现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欢迎人们打架,并且多少要挂点伤。可是,小邱夫妇永远是——在白天——那么快活和气,身上确是没伤。我说身上,一点不假,连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见过。我那时候常这么想:大概他们打架是一人手里拿着一块棉花打的。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永远那么干净永远那么暖和,永远有种味儿——特别的味儿,没法形容,可是显然的与众不同。小俩口味儿,对,到现在我才想到一个适当的形容字。怪不得那时候街坊们,特别是中年男子,愿意上小邱嫂那里去谈天呢,谈天的时候,他们小夫妇永远是欢天喜地的,老好像是大年初一迎接贺年的客人那么欣喜。可是,客人散了以后,据说,他们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说,曾听见他们打得咚咚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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