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40)

2025-10-10 评论

过了一个星期,铁牛被撤了差。

他以为这一定不能是病鸭的主意,因此他并不着慌。他计划好:援据前例,第二天还照常来工作;场长真禁止他进去呢,再找老李——老李当然要维持老同学的。可是,他临出来的时候,有人来告诉他:“场长交派下来,你要明天是——的话,可别说用巡警抓你。”

他要求见场长,不见。

他又回到实验室,呆呆的坐了半天,几年的心血……不能,不能是老李的主意,老李也是学农的,还能不明白我的工作的重要?他必定能原谅咱铁牛,即使真得罪了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想不出来。除非他真是精神病。不能,他那天不是还请我吃饭来着?不论怎着吧,找老李去,他必定能原谅我。

铁牛越这样想越心宽,一见到病鸭,必能回职继续工作。他看着实验室内东西,心中想像着将来的成功——再有一二年,把试验的结果拿到农村去实地应用,该收一个粮的便收两个……和和平平的作了件大事!他到农场去绕了一圈,地里的每一棵谷每一个小木牌,都是他的儿女。回到屋内,给老李写了封顶知己的信,告诉他在某天去见他。把信发了,他觉得已经是一天云雾散。

按着信上规定的时间去见病鸭,病鸭没在家。可是铁牛不肯走,等一等好了。

等到第四个钟头上,来了个仆人:“请不用等我们老爷了,刚才来了电话,中途上暴病,入了医院。”

铁牛顾不得去吃饭,一直跑到医院去。

病人不能接见客人。

“什么病呢?”铁牛和门上的人打听。

“没病,我们这儿的病人都没病。”门上的人倒还和气。“没病干吗住院?”

“那咱们就不晓得了,也别说,他们也多少有点病。”铁牛托那个人送进张名片。

待了一会,那个人把名片拿起来,上面有几个铅笔写的字:“不用再来,咱们不合作。”

“和和平平的作件大事!”铁牛一边走一面低声的念道。

小的时候,我们俩——我和白仁禄——下了学总到小茶馆去听评书。我俩每天的点心钱不完全花在点心上,留下一部分给书钱。虽然茶馆掌柜孙二大爷并不一定要我们的钱,可是我俩不肯白听。其实,我俩真不够听书的派儿:我那时脑后梳着个小坠根,结着红绳儿;仁禄梳俩大歪毛。孙二大爷用小笸萝打钱的时候,一到我俩面前便低声的说,“歪毛子!”把钱接过去,他马上笑着给我们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来:“吃吧,歪毛子!”他不大爱叫我小坠根,我未免有点不高兴。可是说真的,仁禄是比我体面的多。他的脸正像年画上的白娃娃的,虽然没有那么胖。单眼皮,小圆鼻子,清秀好看。一跑,俩歪毛左右开弓的敲着脸蛋,像个拨浪鼓儿。青嫩头皮,剃头之后,谁也想轻敲他三下——剃头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气,可是也有背不上书来的时候。歪毛仁禄背不过书来本可以不挨打,师娘不准老师打他,他是师娘的歪毛宝贝:上街给她买一缕白棉花线,或是打俩小钱的醋,都是仁禄的事儿。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书来,他比老师的脾气还大。他把小脸憋红,鼻子皱起一块儿,对先生说:“不背!不背!”不等老师发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样!”老师磨不开脸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禄不擦磨手心,也不迟宕,单眼皮眨巴的特别快,摇着俩歪毛,过去领受平板。打完,眼泪在眼眶里转,转好大半天,像水花打旋而渗不下去的样儿。始终他不许泪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脾气消散了,手心搓着膝盖,低着头念书,没有声音,小嘴像热天的鱼,动得很快很紧。

奇怪,这么清秀的小孩,脾气这么硬。

到了入中学的年纪,他更好看了。还不甚胖,眉眼可是开展了。我们脸上都起了小红脓泡,他还是那么白净。后一无入中学,上一班的学生便有一个挤了他一膀子,然后说:“对不起,姑娘!”仁禄一声没出,只把这位学友的脸打成酦面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拼命,连劝架的都受了点罣误伤。第二天,他没来上课。他又考入别的学校。

一直有十几年的工夫,我们俩没见面。听说,他在大学毕了业,到外边去作事。

去年旧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盖着些厚而阴寒的黑云。尖溜溜的小风,鬼似的搯人鼻子与耳唇。我没事,住的又离山水沟不远,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几本好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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