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73)

2025-10-10 评论

祖母的嘴隔着玻璃缓缓的动。母亲赶过去,高声一字一字的报告:“烈德!烈德来了!大孙子回来了!”母亲回头招呼儿子:“先看看祖母来!”烈德像西医似的走进西屋去,全家都随过来。没看出祖母有什么改变,除了摇头疯更厉害了些,口中连一个牙也没有了。

和祖母说了几句话,他的舌头像是活动开了。随着大家的话,他回答,他发问,他几乎不晓得都说了些什么。大妹妹给他拿过来支蝙蝠牌的烟卷,他也没拒绝,辣辣的烧着嘴唇。祖母,母亲,妹妹们,始终不肯把眼挪开,大家看他的长脸,大嘴,洋服,都觉得可爱;他也觉得自己可爱。

他后悔没给妹妹们带来礼物。既然到了家,就得迁就着和大家敷衍,可是也应当敷衍得到家;没带礼物来使这出大团圆缺着一块。后悔是太迟了,他的回来或者已经是赏了她们脸,礼物是多余的。这么一想,他心中平静了些,可是平静得不十分完全,像晓风残月似的虽然清幽而欠着完美。

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着一盆山楂酪,一盆。难道年货已经早赶出来,拿到了铺中去?再看妹妹们的衣裳,并不像赶完年货而预备过年的光景,二妹的蓝布褂大襟上补着一大块补钉。“怎么今年不赶年货?”他不由的问出来。

大妹妹搭拉着眼皮,学着大人的模样说:“去年年底,我们还预备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摆到了过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现今不比从前了,钱紧!”

田烈德看着二妹襟上的补钉,听着大妹的摹仿成人,觉得很难堪。特别是大妹的态度与语调,使他身上发冷。他觉得妇女们不作工便更讨厌。

最没办法的是得陪着祖母吃饭。母亲给他很下心的作了两三样他爱吃的菜,可是一样就那么一小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吝啬。

“跟祖母吃吧,”母亲很抱歉似的说,“我们吃我们的。”

他不知怎样才好。祖母的没有牙的嘴,把东西扁一扁而后整吞下去,像只老鸭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摇头,铁皮了的皮肤老像糊着一层水锈!他不晓得怎能吃完这顿饭而不都吐出来!他想跑出去嚷一大顿,喊出家庭的毁坏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

可是到底他陪着祖母吃了饭。饭后,祖母躺下休息;母亲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来还得殉一次难。他反倒笑了。

“你也歇一会儿,”母亲亲热而又有点怕儿子的样儿,“回头你先看看爸去,别等他晚上回来,又发脾气;你好容易回来这么一趟……”母亲的言语似乎不大够表现心意的。“唉。”为敷衍母亲,他答应了这么一声。

母亲放了点心。“你看,烈德,这二年他可改了脾气!我不愿告诉你这些,你刚回来;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来常喝酒,喝了就闹脾气。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识闲,老叨唠,连躺在被窝里还跟自己叨唠,仿佛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么不爱说话。”“现在,他在南号还是在北号呢?”他明知去见父亲又是一个劫难,可是很愿意先结束了目前这一场。

“还南号北号呢!”母亲又要往上提衣襟。“南号早倒出去了,要不怎么他闹脾气呢。南号倒出不久,北市的栈房也出了手。”

“也出了手。”烈德随口重了一句。

“这年月不讲究山货了,都是论箱的来洋货。栈房不大见得着人!那么个大栈呀,才卖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样!”

进了兴隆北号,大师哥秀权没认出他来,很客气的问,“先生看点什么?”双手不住的搓着。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权师哥又看了一眼,“师弟呀?你可真够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认,真不敢认!坐下!老人家出去了;来,先喝碗茶。”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这一向好吧?”秀权师哥想不起别的话来,“外边的年成还好吧?”他已五十多岁,还没留须,红脸大眼睛,看着也就是四十刚出头的样子。

“他们呢?”烈德问。

“谁?啊,伙计们哪?别提了——”秀权师哥把“了”字拉得很长,“现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还带着个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匀点南货去了,眼看就过年,好歹总得上点货,看看,”他指着货物,“哪有东西卖呀!”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红木盖上只摆着些不出眼的梨和苹果;干果笸箩里一些栗子和花生;靠窗有一小盆蜜饯海棠,盆儿小得可怜。空着的地方满是些罐头筒子,藕粉匣子,与永远卖不出去的糖精酒糖搀水的葡萄酒,都装璜得花花绿绿的,可是看着就知道专为占个地方。他不愿再看这些——要关市的铺子都拿这些糊花纸的瓶儿罐儿装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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