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第一能教我们得到益处的,便是小说的文字。世界上虽然也有文字不甚好的伟大小说,但是一般的来说,好的小说大多数是有好文字的。所以,我们读小说时,不应只注意它的内容,也须学习它的文字,看它怎么以最少的文字,形容出复杂的心态物态来;看它怎样用最恰当的文字,把人情物状一下子形容出来,活生生的立在我们的眼前。况且一部小说,又是有人有景有对话,千状万态,包罗万像,更是使我们心宽眼亮,多见多闻;假若我们细心去读的话,它简直就是一部最好的最丰富的模范文。
文字以外,我们该注意的是小说的内容。要断定一本小说内容的好坏,颇不容易,因为世间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作为小说的材料,实在不容易分别好坏。不过,大概的说,我们可以这样来决定:关心社会的便好,不关心社会的便坏。这似乎是说,要看作者的态度如何了。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里便当作一个社会问题而提出之,在乙作家手里或者就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来说。前者的态度严肃,关切人生;后者的态度随便,不关切人生。那么,前者就给我们一些知识,一点教训,所以好;后者只是供我们消遣,白费了我们的光阴,所以不好。
一部好的小说,必是真有的说,真值得说;它决不求助于小小的技巧来支持门面。作者要怎样说,自然有个打算,但是这个打算是想把故事拉得长长的,好多赚几个钱。所以,我们读一本小说,绝不该以内容与穿插的惊奇与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样处理内容的态度,和怎样设计去表现,去定好坏。假若我们能这样去读小说,则小说一定不是只供消遣的东西,而是对我们的文学修养,与处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
我盼望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随便到世界任何地方去,而没有人偷偷的跟在我的背后,没有人盘问我到哪里去和干什么去,也没有人检查我的行李。那就是我的理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爱写什么便写什么,正如同我爱到何处去便到何处那样。我相信,在那个世界里,文艺将是讲绝对的真理的,既不忌讳什么而吞吞吐吐,也不因遵守标语口号而把某一帮一行的片面,当作真理。那时候,我的笔下对真理负责,而不帮着张三或李四去辩论曲直是非——他们俩最好找律师去解决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那时候,我若到了德国,便直言无隐的告诉德国人,他们招待客人还太拘形式,使我感到不舒服。(德国人在那时候当然已早忘了制造战争,而很忠诚的制造阿司匹灵。)他们听了并不生气,而赶快去研究怎样可以不拘形式而把客人招待得从心眼里觉得安逸。同样的,我可以在伦敦讽刺英国的士大夫:他们为什么那样注意戴礼帽,拿雨伞,而不设法去消灭或减少伦敦的黑雾。那些有幽默感的英国人笑着接受了我的暗示,于是国会决议:每天起飞五千架重轰炸机往下洒极细的砂子,把黑雾过滤成白雾,而伦敦市民就一律因此增寿十年。
我的笔将是温和的,微微含笑的,不发气的,写出聪明的合理的话。我不必粗脖子红脸的叫喊什么,那样是会使文字粗糙,失去美丽的。我不必顾虑我的话会引来棍棒与砖头,除非我是说了谎或乱骂了人。那时候的社会上求真的习尚,使写家必须像先知似的说出警告,那时候人们的审美力的提高,使作家必须唱出他的话语,像春莺似的美妙。
昨天我听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对一个十九岁的学生说:
“你要真理?我的话便是真理!听从我的话便是听从真理!我这个真理会教你有衣有食,有津贴好拿!在我的真理以外,你要想另找一个,你便会找到监狱,毒刑,死亡!想想看,你才十九岁,青春多么可爱呀!”
这几句话使我颤抖了好大半天。我不晓得那个十九岁的孩子后来怎样回答,我一声没出。我可是愿意说出我的愿望,尽管那个愿望是永不会实现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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