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1)

2025-10-10 评论

我母亲将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们的一位同事家中,我们在别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个月。这其间我父亲历尽磨难,就是在城里电影院开的批斗会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断表白自己,希望别人能够相信他,我们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个月以后,母亲将我们带回家。一进家门,我们看到父亲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母亲让我们坐在自己床上,然后走过去对父亲说:他们来了。我父亲答应了一声后,坐起来,下了床,他提着一把扫帚走到我们面前,先让我哥哥脱了裤子扑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亲用扫把将我们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样五颜六色,使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法在椅子上坐下来。

从此,我和我哥哥名声显赫起来,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阳弄里住着两个纵火犯。而且我们的形象上了大字报,以此告诫孩子们不要玩火。我看到过大字报上的漫画,我知道那个年龄小的就是我,我被画得极其丑陋,当时我不知道漫画和真人不一样,我以为自己真的就是那么一副嘴脸,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深感自卑。

我读小学以后,我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宿舍就建立在我们的纵火之地,当时手术室已经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医院总务处和供血室,同时又在我家对面盖了一幢小房子,将它作为太平间,和厕所为邻。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逝去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的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逝去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间的门口走过,我看到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显得干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现太平间里极其凉爽,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的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读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们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经逝去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逝去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逝去的外婆。如今,那座医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我童年的医院也已经逝去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我在南方长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小时候,当我看到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捧着一袋面粉走回家来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我小时候有很多节日,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七月一日是共产党的生日,八月一日是共产党军队的生日,十月一日是共产党中国的生日,还有元旦和春节,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这些日子我就能吃到包子或者饺子。

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床,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人躺在那里。我没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张床是因为稻田里有水,就是没有水也是泥泞不堪,而麦田的地上总是干的。

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乐园,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了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象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饺子,它们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在我饥饿时的想象里成为了信手拈来的食物。而对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