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37)

2025-10-10 评论

乱箭齐发者认为莫言亵渎了母亲,而莫言用六个惊叹号来声明没有亵渎母亲。接下去是我,作为《欢乐》的读者,1990年第一次读到跳蚤这一段时,我被深深打动;1995年3月我第二次阅读到这里时,我终于流下了眼泪,我感到自己听到了莫言的歌唱,我听到的是苦难沉重的声音在歌唱苦难沉重的母亲……母亲的肚皮变成了紫色,母亲的肚脐眼积满了污垢,母亲的乳房是泄了气的破皮球,母亲的肋条像弓一样被岁月压弯了,母亲的瘦脖子、尖下巴还有破烂不堪的嘴……这就是莫言歌唱的母亲,她养育了我们毁灭了自己。

同一个事物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指责《欢乐》的他们和被《欢乐》感动的我,或者说是我们。

因此问题不再是母亲的形象是不是可以亵渎,而是莫言是不是亵渎了母亲这个形象,莫言触犯众怒的实质是什么?

一目了然的是他在《欢乐》里创造了一个母亲,不管这个母亲是莫言为自己的内心创造的,还是为别人的阅读创造的,批评者们都将齐文栋的母亲视为了自己的母亲。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强迫的阅读,阅读者带着来自母亲乳头的甜蜜回忆和后来的养育之恩,在阅读《欢乐》之前已经设计完成了母亲的形象,温暖的、慈祥的、得体的、干净的、伟大的……这样一个母亲,他们将自己事先设定的母亲强加到齐文栋的母亲之上,结果发现她们不是一个母亲,她们叠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她们还格格不入。

齐文栋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他们的母亲呢?叙述者和阅读者的冲突就在这里,也就是母亲应有的形象是不是必须得到保护?是不是不能遭受破坏?就是修改也必须有一些原则上的限定。

因此,母亲的形象在虚构作品中逐渐地成为了公共产物,就像是一条道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或者是天空,所有的人都可以抬起头来注视。阅读者虽然有着不同的经历,对待自己现实中的母亲或者热爱,或者恨,或者爱恨交加,可是一旦面对虚构作品中的母亲,他们立刻把自己的现实,自己的经历放到了一边,他们步调一致地哭和步调一致地笑,因为这时候母亲只有一个了,他们自己的母亲消失到了遗忘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母亲,仿佛自己是从试管里出来的,而不是莫言那样:“母亲的阴道是我用头颅走过的最早的、最坦荡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漫长又短暂的道路。”

所以,当莫言让一只跳蚤爬进齐文栋母亲的阴道时,莫言不知道自己已经伤天害理了,他让一只跳蚤爬进了他们的母亲,即属于一个集体的母亲的阴道,而不是齐文栋一个人的母亲的阴道。

母亲的形象在很多时候都只能是一个,就像祖国只有一个那样。另一方面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说,母亲确实也只能是一个,一个人可以在两个以上的城市里居住,却不能在几个子宫之间旅游,来自生理的优势首先让母亲这个形象确定了下来,就像是确定一条河流一条道路,确定了母亲独一无二的地位。于是母亲这个词语就意味着养育,意味着自我牺牲,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付出,而且这一切当我们还在子宫里时就已经开始了。

所以当他们拒绝《欢乐》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欢乐》中母亲的形象过于真实,真实到了和他们生活中的母亲越来越近,而与他们虚构中的母亲越来越远。这里表达出了他们的美好愿望,他们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亲的丑陋,然而虚构中的母亲一定要值得他们骄傲。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不是事实,而是愿望。他们希望看到一个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属于集体的母亲。这个母亲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必须是美好的。而《欢乐》中齐文栋的母亲却是紫色的肚皮,弓一样的肋条,破烂的嘴巴。

在我们的语言里(汉语),几乎不可能找到另一个词语,一个可以代替或者说可以超越“母亲”的词语,母亲这两个字在汉语里显示出了她的至高无上。也许正因为她高高在上,母亲这个词语所拥有的含义变得越来越抽象,她经常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条著名河流的代名词,甚至经常是一个政党的代名词。而当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儿女的面前伸过去母亲的手,望过去母亲的目光,发出母亲的声音时,她又背负沉重的道义,她必须无条件地去爱,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这时候她所得到的回报往往只是口语化的“妈妈”或者口语化的“娘”,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在现实中她可以得到儿女更多的回报,然而作为一个语言中最为高尚的典范,母亲这个词语是不应该有私心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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