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页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纸,与其说是一封信,毋宁说是一篇自传体的申诉书更恰当。对方在信中声明,自己1982年就受聘于日本某某大学中医研究所,但深厚的爱国主义系住一颗中国人的赤子之心,甘愿推迟三年。可三年后,由于种种政策情况,也由于种种小人从中作梗,却出不了国了。故恳求于“尊敬的市长”,恩准他此次“就近出国”。“我已五十五岁了,再过五年,就六十了。哪一个国家,还会聘一位六十岁的老头子呢?要么,成全我的愿望;要么,本市靠拢日本之后,派人对我进行监视。否则,我一脚迈过‘国界’,就别给我扣上什么‘叛国’的帽子!……”信中这一段话,为了引起读信人的格外注意,用红笔划了双重水波线……
他一怒之下,将十七页信纸团巴团巴,扔进了纸篓。他相信对方信中所申诉的情况全都是事实。也相信在对方出不了国的问题上,的确有种种“小人”从中作梗。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我出不了国,他也别出国!“小人”们这么想,并且从中作梗,甚而故意刁难,在中国人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他怒的是,要出国便出国,简单明了,开门见山,两页半纸就能写清楚的事,却密密麻麻写了十七页纸!写的尽是些自己如何如何爱国的废话。倒好像他所申诉的,不是允许不允许他出国的问题,而是关于他爱国或不爱国的评价问题!洋洋万言,一行接一行可怜兮兮的文字,却丝毫也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只有用红笔划了双重水波线的那段话,读来还使人感到痛快点儿。既然已有打算一脚迈过“国界”的勇气,洋洋万言写满十七页纸申诉“恩准”干什么呢?到时候一脚迈到日本去就是了么?既然已孤注一掷决定五十五岁以后不再当中国人而要当日本公民,还喋喋不休地证明自己有一颗多么多么爱国的赤子之心干什么呢?也太矫情了啊!“就近出国”,想得倒美!替小日本儿省了路费了。从这封信中,他也读出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意味儿。也读出了“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的破釜沉舟般的“壮士一去不复还”般的悲凉哀怨。十七页!什么时候写的呐?从他昨天夜里在电视中发表《告市民书》,到今天早晨这段劫后余生的时间里,一个人居然能坐得住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写满十七页纸的一封信,足见这个人内心里除了自己能否“就近出国”一事,也就再没有任何其他的事了!
市长怕这封信破坏了自己的良好情绪,情绪果不其然被破坏了!
他正踱来踱去地生气,听到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是市委管理局局长。
“市长,我得向您汇报汇报……”
“汇报什么?”
“倒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不过……”
“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就干脆别汇报了!”
“还是向您汇报汇报的好。五分钟。就占用您五分钟。”对方看了一眼手表,“我自己掐着时间汇报。您呢,可听可不听。汇不汇报,是我的职务责任心的体现,算我一厢情愿。我是在市委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这您知道。党培养了我多年,使我从一个放牛娃,成为党的一名局级干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我对党的恩情永不忘我对党的忠诚是永不变的。至于您听不听嘛……”
“行啦行啦!曹局长,您是我党的好干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您永远是我党的好干部!没有谁怀疑过您对党的忠诚。您快汇报吧,我听着就是。”
眼前这一位市委管理局的老局长,比市长的党龄长十几年。所以每每在和他说话时,言语中总是不忘强调自己“老臣”的身份。比市长党龄长的这样的一些“老臣”,市委机关差不多足有一打。他们的“无私的责任感”,或者说他们时时处处要证明自己对党的恩情永不忘对党的忠诚永不变的心理一个比一个强。因为他们是“老臣”,市长虽然对他们腻歪透了,巴望他们早一天一块儿都离了休,却一向告诫自己,要对他们表现出应有的敬意。哪怕在他最不耐烦的时候。即使他对他们本人的敬意常常是打了六七分折扣的虚伪的。对于他们的党龄比他长这一个现实,也不得不怀着比较真诚的谦虚。当然,如果认真加以剖析,这一种真诚更纯粹的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而在他难以按照对自己的要求做的时候,比如此刻,他的不无挖苦意味儿的话,也不过是当了家的小媳妇对公婆辈的人的逆反罢了。并不敢也不愿表露得太明显了。
“那么我开始汇报了,”对方又看了一眼手表,那意思是五分钟从现在起,掏出小本,翻着说,“昨夜听了您的《告市民书》以后,我们管理局的同志大受鼓舞。今天绝大部分干部和工作人员,像往常一样,准时上班。出勤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二。我初步统计了一下,我们管理局今天的出勤率,是全市委机关最高的。管理局的同志们普遍的觉悟,是以往重视了思想教育工作的结果。正如毛主席所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头脑中固有的。按照我的指派,管理局的同志,认真仔细地搞卫生,以实际行动落实您所提出的号召——干干净净到达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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