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一张一张捡。他帮着捡。
各式各样的鞋踩在她手上,也踩在他手上。
“许多人都以为我贾晓光不过心血来潮,其实我这一次是真的!人生难得几回真,不成功,便成仁!”
“我和你想的一样!”
“前人能创造历史,为什么我们不能?”
“我恨那些反对我们的人!”
“你也不必恨他们。这不过是我们肯定要经历的考验!我们的公社将在一切严峻的考验中永放光芒!……”
他一边和她爬着,捡着,一边不失时机地对她进行鼓励性的教导。在此种情况之下,他那么乐观,那么自信,令婉儿大受感动。并且对他产生了一种忠诚。她开始完全彻底地相信他的领袖才能,正如相信自己的命运一样。
警备部队包围了人们。
“公民们,你们必须立即停止冲突!今夜将有十二级台风!今夜将有十二级台风!请你们为各自的安全着想!请你们为各自的安全着想!……”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手提式话筒发出的警告。
警卫部队分组契入人群,以枪托进行有效的驱逐。
混战双方这才罢休,骚乱成一片。
“婉儿!婉儿!婉儿你在哪儿?……”
和贾晓光被冲散了的婉儿,猛听到有人呼唤她,并且听出是许雁南的声音。许雁南一忽儿离她近,一忽儿离她很远。
“雁南姐!许雁南!我在这儿!……”
“婉儿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别怕!我来啦!你站住别动!我向你靠拢!我……”
砰!……
一声脆响。
一支枪走火了。
许雁南的呼唤戛然而止。
婉儿的心猛一收缩,似乎停止跳动。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骚乱的人群在她眼前无声地溃散着,溃散着……
“雁南姐!许雁南!……”
许久,她才恢复了理智,逆着一股股人群左奔右突,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寻找着……
人终于散尽了。
婉儿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许雁南。
她疯了似的跑过去,伏在女研究生身上。
“雁南,雁南,雁南!许雁南啊!……”
女研究生瞪大双眼凝视夜空,一种无比惊愕的表情僵在秀丽的脸上,身下是一摊血泊……
警备战士默默围拢她们……
“谁走的火?!……”
“我……”
啪!
某人挨了一耳光。
“赶快送医院抢救!……”
某人蹲下了,一只手放在女研究生口鼻上。
“报告,她死了……”
“死了也要抢救!”
“是!……”
于是两个人将婉儿扯开。
“你是什么人?!”
“我……”
婉儿竟古怪地笑起来。
“听着,不管你是什么人,在类似今晚的情况下,再让我看见你,我一枪崩了你!……”
他们也离去了。
婉儿觉得这座城市一时间没有人存在了。只剩下自己了!仿佛一切地方,都是她可以去的地方。一切地方,都成了没有必要去的地方……
地上的血泊,似乎流动着。似乎渐渐要变为一个什么样的有生命的东西,从地上站起来……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转身便跑……
至夜,市委值班人员发现市长失踪……
这座浮城(150)被分割成了三个互相为敌的区域,并且筑起了准备浴血奋战固守到底的街垒……
十二级台风开始狂暴地袭击它。海啸堆着一座座耸立的浪山,似乎要将它一举压入海底,永远镇在海底……
巷战!
被台风袭击过的浮城(150),不再是城市,几乎是废墟。固守者们固守的是废墟。进攻者们进攻的是废墟。活着的,在废墟的上面活得更加生动。死了的,在废墟的下面永远放弃了一切活法的选择。五星红旗、太阳旗,遥遥相对插在废墟。“公社”的旗帜没设计更没制造出来。但它的坚定不移的战士们——当巷战开始,活着的人大多数都变成了战士——也誓与阵地共存亡……
追寻驶来,企图了解这座浮城(150)的详情并加强对它的领导的舰只,夜里在台风中与浮城(150)相撞,沉没海底。数名死里逃生的人,或被捍卫五星红旗的人们所救,或被将命运和太阳旗连在一起的人们所俘,或被“公社”的战士们所扣押。
从天上飞来的直升机不敢降落,唯恐加剧派性局面促使战斗升级。投下成箱的食品和饮料,无可奈何地飞去了。食品和饮料投在哪一方阵地上,哪一方的阵地便会同时遭到另外两方的进攻。仿佛是要塞。是军事咽喉。是兵家必夺之地。
哪一方的阵地实际上都已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威可言。云集在哪一方废墟上的人们,似乎都成了乌合之众。似乎都成了亡命徒。仅仅由于各自的命运和阵地连在一起,人们才捍卫阵地,而不是因为其他。为五星红旗之不倒而战的人中,既有具备虔诚的国家荣誉感的人,也有将五位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的人。日本绝不会对他们的存折负任何责任。这一点他们非常明白。因为他们特别能战斗。他们的人数并不像政府有关部门统计的那么少。他们竟由最初的几百人一夜之间增加为几千人。如同在正常的生活情况下,若统计没有过婚外恋的男人或女人,终究与实际的结果相去甚远一样。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于他们怎么竟会有几千人!因为他们中某些人,此前都在装着过仿佛入不敷出的紧巴巴的拮据的日子。互相认识的他们,一旦心照不宣地战斗在一起,都怪尴尬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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