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纷纷放下了枪。包括那些极不情愿的人。
“好!你们没有违抗我,很好。大家听着——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谁想继续做一个中国人,还是谁巴望摇身一变,成为日本人的问题!而是——都要做一个人的问题!在大灾难时刻,人,都应该有人的样子!男人,要照顾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照顾儿童!如果死的可能比生的机会多得多,那么,男人要首先想到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首先想到儿童,否则,不管你继续做中国人,还是就做日本人,你他妈的都没做出个人样来!我的话,都理解明白了没有?!……”
人们鸦雀无声。气氛沉静而肃然。
“没有人反对我的话,那就证明,你们都理解了!既然如此,我决定,立刻降下这面五星红旗!为它,互相枪杀,是愚蠢的!……”
一声枪响……
中将倏地转过身:“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我……”少尉啪地立正了,“还有人没放下枪,暗中向您瞄准!”
人群呼啦朝两边散开——中弹者,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枪带,趔趔趄趄地扑出人群。拖在地上的枪,不断与石块相碰,发出不小的声音。
那人倒在中将站立着的废墟下。
中将踱下了废墟。少尉寸步不离地跟着。
他在死者身旁驻足,说:“翻过他来。我要看看这个想打死我的家伙长得什么样!”
少尉便将死者翻了过来——一种憎恨凝固在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年龄不过三十三四岁。
中将蹲下,解开他衣扣——胸前也有一大块胶布。被子弹钻了个孔,血汩汩地冒着。中将轻轻揭下胶布,存折已被血染红。中将翻开细看。看了一会儿,递给少尉,低声问:“我看不清,多少?”
少尉看了看,回答:“才五万多……”
“才五万多?……”中将瞪视着少尉,“你有几个五万多?放在你那儿,不许丢了!以后……如果我们还有以后,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的家属或亲人,还给人家。中国人,谁攒五万多也不容易……”
“是!”
中将缓缓抚上了死者的眼睛。
“一会儿找个地方埋了他。”
少尉点了点头。
中将从他手中要过枪,稳稳地举平,瞄向旗杆……
一阵连发,高高的旗杆晃了。徐徐地,开始倾斜。终于,夹带着一股与空气摩擦生成的风,倒在废墟上。
中将威严地大声说:“谁,再胆敢把它竖起来,并且以它的名义煽动仇恨,老子就把谁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现在,我命令,你们各处去查看,要努力救出废墟下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
人们,一切人,并没有什么很不相同的,个人表现很特殊的反应。都默默地,也可以说都很服从地散去了。那种驯良的情形,使他完全可以相信,他们散去后,肯定是会按照他的命令去做的。
一种权威,如果充分证明了那的确是一种权威的话,如果首先依恃它的人丝毫也不怀疑它的存在的话,那么看来,无论在何时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驾驭任何人任何一种局面的。在似乎最无权威可言的时候和情况下,普遍的人,其实本质上,都在盼望着有人重新管理他们的理性,并限制他们的灵魂。人,原来天生是对绝对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他们恐惧自己行为的任性和放纵,其实和他们有时逃避权威的心理是一样的。他们逃避权威永远是一时的,并不比给表上弦的时间更长些。他们本质上离不开权威,它几乎是一切人的终生的习惯。无论他们自己愿意或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
给表上一次弦,表起码走二十四小时。
给人一次所谓“无政府主义”的机会,哪怕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起码二十四年内他们自己首先不愿再经历。于权威而言,“无政府主义”更是大多数人所极容易厌倦的。
中将出现得正是时候。
若他出现得太早了,也许不但不可能使人们服从,而且可能已丧命于人们的非理性行为之下。
只有一支支被丢弃在地上的枪,岿然不动,似乎都是有思想的东西。似乎都有些悻悻的。似乎才更是旁若无人的绝对桀骜不驯的……
中将对他的战士们说:“把那些枪,全扔到海里去!”
“扔到海里去?”
一个战士仿佛没听明白。又仿佛虽听明白了,但心里很舍不得。
“对。全扔到海里去!多一支也不留!”
他的语气很果断。
“首长同志……我们……没我们什么事儿,我们也不在这儿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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