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刷盘子派”的领袖,就站在中将的身旁。他们都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高兴。“敌方”全部投降了,他们的领袖地位,仿佛也无形中被取消了。罢免了。不存在了。似乎再也没谁认为,还应该继续承认他们是领袖了。似乎真正的领袖,双方共同的领袖,倒成了这位率部投降的中将了!他们的醋意油然而生。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别围着!别围着了!……”
他们没好气没好脸色地呵斥他们的“同志”。
中将看出了他们不高兴。不签了。礼貌之至地问:“哪位的笔?不签了,不签了。本人是位降将,还要老老实实听从发落才是哇!”
围住他的人们也不高兴了。不依他。七嘴八舌地说:“签吧,签吧!有您开玩笑这工夫,又签好几个了!”
他仿佛诚惶诚恐地说:“不是开玩笑,不是开玩笑。难道我不是降将么?”
大家都笑起来,又七言八语:
“不是不是。你现在就身份变了,已经是我们的将军了!”
“你促成停战。你功劳大大的。我们感激你还感激不过来呢!”
“对,对。谁愿意和同胞势不两立啊!你们投降或者我们投降,其实都一码事儿!”
他们的一位领袖就生气了,指着逼问:“你说你说,怎么是一码事儿?”
被指问的人也生气了,反唇相讥:“你别跟我耍威风。你以为你是谁呀?以为自己也是一位将军么?刚才还拿你当个人物,那是刚才。现在你一边待着去!”
遭奚落和顶撞的领袖恼羞成怒:“嘿!胜利了,就闹分裂怎么着?没有我们几个凝聚着你们,能胜利么?”
众人一听,哄笑一片。笑罢都唱: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
是中国共产党
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
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人们,总是需要个把领袖的。没有也会造就出一个。而当目标一旦实现,仍以领袖自居则会使他们讨厌了。因为归根结底,“走到一起”,于眼下这些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不是为了个把领袖。
他们不但唱,且围着他们原先的领袖们,手舞足蹈起来。如同“文革”时期,围着主席像载歌载舞。以这一种特殊的方式,间接体现他们对有领袖欲的人的逆反。
“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几位领袖在这种情况之下,便都失了领袖的风度,竟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要以武力维护尊严了。
“别这样别这样,”中将就劝说他们,“你们太年轻啊!这就是人民么。这就是群众么。往后你们要记住,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成为他们的领袖,就不可以当到第二十五小时。否则就会使自己走向反面。现在你们自己走向了反面不是?”
别处的人们,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不知这儿的人们为什么唱“语录歌”。因为不知道,都想,既然唱起来了,那么肯定有唱起来的道理,也都跟着唱。霎时间唱成一片。
合二为一的两派歌声,把“第三世界”——“公社”阵地上的人们唱糊涂了。
“咦,刚才,不是‘五星红旗’们向‘太阳旗’们投降了么?”
“是啊!”
“那怎么唱这首歌儿?倒好像‘太阳旗’们,都心甘情愿地向‘五星红旗’们投降了?”
“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于是他们围拢向他们的精神领袖,都问:“我们怎么办啊?”
他们的精神领袖们的精神,其实也早已处在迷离惝怳的状态。他们太自信了。对自己太自信了。对他们的精神追随者们也太自信了。对自己太缺乏认识了。对他们的精神追随者们也太缺乏认识了。
他们闪烁其词地回答:“别问我们哪!问你们自己呀!一种理想的实现,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嘛!有时还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共同努力呐!现在他们统一在一起了,我们怎么办,你们说吧!”
“哎,你们怎么又反过来让我们说呢?”
“我们不过是你们的追随者嘛!”
“我连个追随者也不是。我不过就是个盲从。有点儿稀里糊涂地成了‘公社’的一员!”
“你们怎么推卸责任啊?你们早说清楚还需要几代人那么长久的时间,我们也多考虑考虑哇!你们这不是存心蒙蔽我们么!”
都表示不满情绪了。
看来,要想实现一种理想,非先得把主义阐述得非常之明白不可。不明不白,过于概念化,过于笼统,只能落得个同路人不再同路、而到头来“同党”亦寥寥无几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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