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28)

2025-10-10 评论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被举起来的这一个小处长,是普遍的人们所蔑视的。他们听了汉子的数落,认为他的确有些缺德。何况,普遍的人们,平素谁没受过某些小处长、小科长的某种刁难和压制呢?再说,他刚才当场抓住一个现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经又得意的样子,也的确使人讨厌。

“救命!救命……”

小小的处长大人在汉子头顶挣扎扭动。如同一条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却无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们见汉子不过举着他,兜圈走,并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没谁愿配演这出街头小戏多余地去救他。

人们都乐了。似乎一时倒都忘了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其实,不少的人,内心里都曾产生过想把某些小处长小科长高高举过头的冲动。都曾想体验一下这样做所能带来的那份儿快感。

汉子一边继续举着那一个处长兜圈走,一边还和他调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谁救你?救你,你还有机会报答人家么?”

人们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个人,你干什么呢你!”

声音是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的。

汉子循着空中那道看不见的弧望过去。人们也那么望过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灯杆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揽着路灯杆,一臂遥指这里。

汉子佯装懵懂,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似乎寻找某个干什么违反治安之事的人。仍举着处长。

人们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质问他。见他懵懂,便都装糊涂。都将头扭来扭去,四下瞄。仿佛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唤爸爸,谁都想首先替他发现,获得一句感谢。

“嗨,说你哪!”

小治安警察从人们头顶掷过来第二句话。

“我?是说我么?”

汉子诧异地站定了。处长身体的中段下塌。汉子拉臂力器一般,将处长的身体拉直。

“可不说你呗!”

“我也没干什么呀!”汉子不但诧异,且“友邦惊诧”。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着重重人墙。

处长又喊救命。

汉子呵斥:“主人举着公仆,你不问主人累不累,倒声声喊救命。也太矫情了!”

小治安警察终于挺进到汉子跟前,说:“你这同志,你举着个大活人,你还认为你没干什么!”

汉子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举着个大活人,影响治安?”

“对。”

“那,要是举着个死人呢?”

汉子话中有话,仿佛在说,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赶紧纠正汉子的错误理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汉子笑了:“我跟他闹着玩呢。其实他高兴我举着他。这样他可以被人们仰望嘛!”抬头问:“徐处长,可以将您放下么?请公仆指示!”

“姓赵的,你等着瞧!”

被举着的人仍不肯示弱。

“这公仆,脾气一向古怪。”

汉子终于把他放下了。举了半天,出汗了。再瘦个男人,也一百多斤啊!

“待业之人,诸位别见笑。”

汉子不无惭愧地嘟哝,撩起处长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脸和脖子。还垫着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妈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仆,挥拳欲打,但拳头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尴尬地瞪眼瞧着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对此视而不见,耐心地等着汉子擦够。

流氓无产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阶级分得越细,他们越被分离出来,越被筛向准流氓一类,有时连社会学家也颇难搞明白——他们是由于“无产”而流氓习气滋长,还是由于流氓习气滋长导致“无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众更加不容城市忽视。因为后者的心理定向几乎在任何时候归根结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赖于城市。而他们常常因无可依赖便谁也不依赖什么都不依赖。他们在大难将至的情况之下特别无所畏惧。他们的流氓习气甚至会博得民众的畸形喜爱。

此时此刻,这个叫赵志刚的汉子,就已经使他周围的人们有些喜爱起他来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云前面的一只受过训练的小鸟儿。他钻破了笼罩着他们的凝重的不安之网。他献给了他们些许小小的嬉乐。而这正是他们在心理上很需要的。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一块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他使他们感到,似乎灭顶之灾也可当成件好玩儿的事对待。至于那位处长,他们想,举起一位厅长或局长,未免太造次。举起一位科长或股长,又未免轻佻。处长不大不小。最适合在这种时候被流氓无产者举起来。谁叫他在这种时候还俨然以“党代表”自居呐!就算他为人民服务了一次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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