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55)

2025-10-10 评论

“你疯啦!……”

他夺下竹竿。

婉儿已泪流满面。

棚盖经她一阵乱捅,孔洞更多了。和鸥鸟们啄的孔洞,连成了一片片筛状的网眼。无须鸥鸟们再啄,只消它们更多地落下来,靠了它们集体的重量,就注定会将棚盖压塌。至少压塌一部分,造成一个它们可以飞入飞出的大窟窿。

惊翔起来的鸥鸟所发出的叫声,呼唤来了更多更多的鸥鸟。幸亏它们不再敢贸然落下。它们在小木板房上空响亮异常地叫着,盘旋着。猝然一落,即刻飞起,却绝没有放弃进攻离开去的意向。

这时街上展开了人和鸥鸟之间的战斗。许许多多的男人——二十多岁的、三十多岁的、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以棍棒、铁锨、扫帚……长长短短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为武器,向鸥鸟发动反击。那简直是真正的战斗!不,是搏斗。他们是自动组织起来的大学里的男学生和工厂里的男工人。两面大旗招展,一面上写的是“工人敢死队”。另一面上写的是“大学生与市民共存亡”。他们喊着,骂着,击打着,倒下着,呻吟着……鸥鸟们叫着,俯冲着,用尖喙,用利爪,用翅膀围剿着,进攻着……

人,虽然许许多多,然而与鸥鸟的数量相比,实在太少太少!从严格意义上讲,那不过仅仅是人类向鸟类所证明的,维护本身尊严的象征性的精神战而已。尽管有许多鸥鸟死掉了。也许几百只。也许上千只。但遮天蔽日的鸥鸟们的浩荡大军,最终还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将他们分成了人数更少的一些群体,对他们形成了围歼之势……

婉儿和他从小窗口向外望着,被那些人们的勇敢所震撼。亦被鸥鸟们的嚣张所震撼。

“嘿!”

他将一只手攥成个大拳头,使劲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胆小鬼!”

婉儿说,目光里全是对他的鄙视。

“那些人才是男人,”她又说,“你不配是男人!”

“但那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吼道,“那明明是送死!”

“你叫我恶心。”婉儿又抄起了那根竹竿,“与其等死,莫如拼死!我再和你一块儿多呆一秒钟,都感到羞耻!”

婉儿被街上那些勇敢的男人们的行动所号召,说罢就要拨开门插往外冲。

他又从她手中夺过竹竿,一折两截,一截握在自己手中,另一截递给婉儿。

“你看!”他指指窗外,“如果你愿意像他们那么一种下场,你冲在前!我随你往外冲!那多勇敢!那多壮烈!那多英雄!你看他们的下场你看啊!……”

这时,外面,人的互相助威的呐喊之声和鸥鸟们响亮的叫声,寂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如同万籁俱寂的子夜般的寂静。

尽管那时正值中午,太阳在城市的上空辉煌地普照着。

横的街道和竖的马路上,出现了一堆堆男人们躯体摞成的人堆。两面大旗倾而不倒。已被鸥鸟们的嘴爪撕扯得条条缕缕……

鸥鸟在人堆上雄赳赳地踱来踱去,不时啄几下人的脸面和躯体。离小木板房最近的一座人堆下,探出着一只手,五指一伸一攥的。立刻有七八只鸥鸟一齐去啄它。转眼间那只手连同半条胳膊变为皮肉精光的骨骼……

他自己拨开了门插。

他对婉儿吼:“你往外冲啊!你冲出去啊!你他妈的冲啊!老子跟在你身后!老子不跟在你身后是婊子养的!……”

他一手揪往婉儿的后衣领,往门外推她。

“不,不,不!……”

婉儿双手拽住那条吊着自行车的铁链,声嘶力竭地叫着,哇哇大哭。

“老子根本用不着你把我当英雄看!”

他放开了她。

他自己也已泪流满面。为了那些实践了勇敢却没有达到目的且遭惨死的人们。

婉儿坐于地,不哭了。处在凶险情境之中的人,尤其女人,稍获喘延必怀疑现实。凶险愈迫近愈狰狞,愈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场惊醒数次又接着做下去的连贯的噩梦。

他用他的大手抹了一把脸。抹尽了泪。如同刮雨器刮尽了汽车前窗的雨点似的。

“你他妈的别那么瞧着我!你当我会像你一样哇哇大哭呀?老子好几年前就忘了怎么哭啦!……”

他嘟哝着说,跨到窗前,继续向外观察。

忽然他有了什么想法,转身四处寻视。

“头盔呢?你刚才一通乱扔,把我的头盔扔哪儿去了?”

婉儿爬到床底下,找到骑摩托的人们戴的那一种头盔,从床底下伸出双手递给他。

他迅速将它戴在头上放下面罩。接着又套上了骑摩托的人们严冬季节才用的长及肘部的皮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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