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之人在任何情况之下总是有的。他们溜入商场和店铺,手持电筒东翻西找。就像捡破烂的光顾垃圾站一样。商场和店铺毕竟不是垃圾站。值钱的很值钱的乃至特别值钱的东西,并非皆化为乌有了。然而当他们获之侥幸,得之狂喜,满载而归,自以为从此“脱贫致富”,欲从门和窗口离去时,被外面的人一个个逮住了。一重重形成严密封锁的散兵线,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早已悄悄包围了银行、商场、金银首饰店、文物店、博物馆、文献资料馆等等有失必损的主要之处。
凭着几条确保畅通无阻的电话线路,市长办公室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指令。城市开始毫不耽延地一方面一方面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恢复着秩序。
市长的秘书终于出现。像个穿西服系领带的叫化子。也不知打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几番哭鼻涕抹眼泪的结果,使他那张小白脸儿如同一个星期没有大人照料的娃娃,脏得斯文扫地体统全无。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又实在令人不忍见笑。觉得笑是罪过。
市长当然没笑。市长现在面对无论多么可笑的事也笑不起来。他表示了他理应表示的那一套,拥抱了他的秘书,并且贴了贴对方的脏脸,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摇撼着说了几句大难不死实乃万幸之类的话,然后就郑重地告诉他,不许再离开自己。
秘书又哭了起来。因为自己在市长最需要的时候不在市长身边。因为自己种种的历险般的死里逃生。因为不晓得自己的妻子孩子的安危。还因为逢凶化吉之后的后怕……
市长本人的镇定使他的秘书也终于镇定了下来。秘书的大动感情并未使他热泪盈眶。就算对方真是个娃娃,他也没心思哄他怜爱他。他认为几百万市民,现在可能都像是男娃娃女娃娃一般再也经不起可能接连而至的更大的灾难。而他觉得更大的某种灾难,似乎正借着黑夜的掩护,随时会从天空或地下猝然扑临。他意识到他的责任一点儿也不比慈悲的上帝对人类的责任小。他想这种时候他若不扮演上帝的角色那么还指望谁比他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呢?……
他命令赤着两只脚丫子的秘书先去捡两只鞋穿上。反正鞋到处都可以捡到。五分钟后个头明显高了许多的秘书领来了一名警卫。秘书替自己捡到了一双样式很新潮的女式高跟鞋。领来的警卫像电影里解放前的“丘八”。头上没有帽子徽章不全且神态木木讷讷的,分明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还陷在恐惧之中。
于是市长带着两个像准备出场的马戏团丑角般的随员,揣着他的小学同学那位秃顶的副教授或中学地理教师写的《告市民书》,匆匆离开办公室,迈出市委大楼……
市委广场又如先前万众聚集。他们正虔诚祈祷市长还活着,正巴望他出现,告诉他们,他将对他们负起些什么样的责任和打算如何负责。
“市长!看,那是市长!……”
“对,对,是市长!……”
“打!打!打死他个狗操的市长!”
“灾难过去了,他倒露面儿啦!不能轻饶了他!”
“吊死他!把他吊在电线杆子上!……”
几百支手电筒的光束,一齐射向市委大楼台阶。在黑夜之中,照耀出了一小片白昼。市长仿佛被神仙的照妖镜猝不及防地罩住了的妖精,在一片互相怂恿的喊打怒骂声的威慑下,双手护面,遮挡一道道刺目的光束。秘书企图拉他撤退到楼内去,他将穿高跟鞋的秘书推得趔趄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这一“坐”非同小可,秘书挣扎几番起不来了。大概是髋骨严重跌伤。精神受了大刺激的那个警卫,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明智很得人心,随着一阵比一阵高的声浪,机械地一次次举起手臂,仿佛在表明着划清界线反戈一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态度和立场。市长看了他一眼,情知要想指望他护驾突围而去,等于是指望一个白痴。
“公民们!公民们!大家不要冲动,听我说,听我解释几句!请给我一分钟解释的权利!……”
市长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此刻若显出一丝一毫的胆怯转身往楼内逃,那么愤怒的人们肯定会像一群按捺不住猎扑之冲动的猎狗,转眼追上他,在互相影响着的群体的冲动下,真的把他打死或吊死在电线杆子上。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理性是走失了的孩子。除了故作镇定即使大智大勇的人也没别的良策。所以他也就只有故作镇定听天由命的份儿。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能够脱身。他倒并不怕被打死或被吊死在电线杆上。只要他不慎说出一句更加触怒他们的话,死也许便是顷刻之间的事。他担心的是没法到电视台去。而《告市民书》如果仍不能尽快告之于市民,在这一个夜晚内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是很难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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