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74)

2025-10-10 评论

他全身又渐渐从仿佛冻僵了的状态中温暖过来。他不由得倾前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表达他发自内心的感激。从离开家那一刻起,他就将她们忘了。接着面临的种种几乎使他感到束手无策的严峻,使他的头脑分不出哪怕一秒钟来为她们的安危担忧。她们平安无事!而他也算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肯定将是他一生最难忘最漫长的一天,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啊!

那个秃顶究竟姓甚名谁呢?也许妻知道。他和她也是小学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她没考大学,被话剧团选去当了话剧演员。他和她经人介绍双方彼此相中谈了三个多月恋爱,他竟没认出更没想到她是他的小学同学,而且曾同过课桌!

有一天她也像那个秃顶似的,用拇指和食指细腻的指肚轻轻捻他耳垂儿,喁喁地说:“大耳垂儿,你是个缺乏情感细胞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小学时的绰号?”

他当时的讶异,并不亚于秃顶叫他“大耳垂儿”时的程度……

妻肯定能帮他回忆起那个秃顶是他小学的哪一个同学……

他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以及是怎样离开他的。更不知以后究竟应该到所有的大学还是到所有的中学去寻找对方。大学……他妈的,本市的五所大学,除了校址在市内的商学院和师范学院分院,另外三所校址在郊区的大学,已断裂在大陆架上了。连同他那任名誉校长的岳父一家……

他在心里为秃顶祈祷着。祈祷秃顶一家也平安无事。

一路不见人和任何车辆行驶。司机将车开得很慢。车轮在某些路段却还是空转打滑,如同在冰上一样。路面上的一层胶状的东西,凝固了,板结了。被大雨冲过后,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鲸鱼皮那种颜色的光。

“市长……”

“嗯?”

“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问吧。”

“咱们到了日本之后,往长了看……将来算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您想啊,那还用我挑明了么?”

“你不挑明了,我不明白。”

“那好,我干脆挑明了——咱们这座城市,仍算中国的呀,还是……顺水儿推舟,礼让给人家日本得了?”

口吻听来是试探性的,询问式的,但个人意愿之倾向,在每句话,乃至每句话后的标点语气中,表达得既巧妙又露骨。

“礼让?这也不是我个人说发扬风格就发扬风格的事!你现在就开始想这个问题,我看想得太早了点儿。也想得太远了点儿。听着,从现在起,不许胡思乱想,也不许四处胡说八道!”

小司机缄口不言了。隔了没五分钟,管束不住自己的舌头,又嘟嘟哝哝地说:“算了!我就知道,问你也白问!你们这些当官的呀,你们永远没法儿和老百姓想到一块儿去了!”

“老百姓怎么想?”

“怎么想?哼,反正跟你们想的不一样!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既得利益者!可老百姓指望什么?先指望的是2000年,现在心早凉了。寒了!再让老百姓指望2020年呀?屁!傻瓜蛋才指望!千载难逢的这么一次机会,你们要是敢把它断送了,本市的老百姓绝不答应!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语势咄咄逼人。一股冲天怨气,弥漫在每句话之间,结构成为一篇口头的“白皮书”,带有私人关系所无法调和也并不打算借以调和的最后通牒的意味。

“住口!”

市长恼怒了。那一种恼怒宣告了一种强硬的威严。那一种威严乃是他今天曾一度觉得丧失了,而此刻悟到必须重新寻找回来紧紧抓住的东西。也同时宣告了一种立场和态度——是可忍,孰不可忍?仅仅两个字,将市长自己,也将对方从刚才那种体现着温情的相互关怀的私人关系中彻底分开。

“太放肆了!”

市长又说一句。在对方听来,这一句所包含的恼怒,已然超出了语言本身所能负载的限度。好比是一颗霰弹,随着火药喷出的无数看不见的铁丸,像台球案上被劲击一杆的台球,在车内的有限空间四撞反弹。

小司机感到,刚才他和市长是坐在跷跷板的两端,而那跷跷板就是一位市长和他的专车司机之间可以一时忽略也曾一时忽略彼此身份后的私人关系。你起我落,并不算冒犯。却被“住口”两个字一下子抛离了跷跷板,抛上了半空。而“太放肆了”四个字,连使他归落的机会都翻脸予以剥夺了。

他猛刹车,转过身来。

市长被惯性所驱,向前一倾,几乎和他脸撞脸。

“你怎么说?”

半明半暗之中,小司机两眼瞪得闪闪发光,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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