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车一直开到海滨路尽头,兜着城市的负面缓行……
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座城市,从陆地上断裂下来了!如同瓜从蒂上掉了,滚到了海里!
它四面皆海。
它现在已不属于陆地了!它投入了海的怀抱……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又是他所发现的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
显然,它正在海上漂着。而人们都在沉睡着。好比婴儿沉睡在摇篮之中……
它的负面,到处呈现着狰狞可怕的情形,令他触目惊心。断裂到处造成悬崖陡壁。
这时天已微亮。雨也停了。
他看见一座铁路桥的桥梁桥基不复存在,铁轨却像一截云梯横探半空。一幢农民的小宅楼,只剩下一堵墙立在“悬崖”边上,它的主人或者于惊骇之际留在陆地上了,或者已葬身海底。原先有过的一座化肥厂也没有了。指示化肥厂方向的路标指着大海……
他听到了火车的鸣叫。一列火车开来。
他将汽车调了个头,用汽车的独眼射向火车头,以为可以使火车停下。由于天已微亮,汽车灯的光束融合在曦明中,不起任何意义。
他钻出汽车大喊大叫,当然也没有任何意义。
情形使他目瞪口呆……
车头拽着十几节货车车厢,仿佛干渴了一万多年的一条巨蛇,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海里……
他双膝一软,跪在泥淖中。
都他妈这样了,只有傻瓜才自首……
他却想。
于是惊恐渐渐消失,脸上竟呈现了一抹笑意。
这时刻东方的海面血红血红,太阳像一个潜洗血浴的巨人,想换口气似的,浮露出了半个脑壳……
“雨住了?”
“天没亮就住了。”
“昨晚上是不是……地震来着?”
“地震?……”
老婆停止揉面,扭头瞄他一眼,仿佛果真地震来着,他的脸准会留下几道裂缝。而他,却仔细扫视屋顶和墙壁。屋顶正常。墙壁并未显得倾斜。一只壁虎在墙上“入静”。哪儿都不趴,偏偏趴挂历上。更准确地说,是趴在一位明星的胸上,看去像是在吃奶。
女人说:“放心躺着吧!就算震过,不是也没吓着你么?再震,我用嘴也把你叼出去了。我死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世上岂不是少了英雄!”
女人说着,又揉面。
马国祥已不关心地震没地震的问题。他对壁虎发生了兴趣。他视它为他家的“圣灵”。这幢房子盖起来不久,它出现在他女儿屋里。女儿害怕它,要弄死它。他颇费了番周折,将它请到这间屋里来了。他毫无根据地认为,这二年他的生活开始发达,好运气向他频频招手,肯定是因为受着它的保佑。
他寻思,要不要将没过完的八月扯下来,好让壁虎可以提前趴在九月上。因为九月份的挂历上,是位外国娘们,与八月份的中国漂亮姐儿相比,乳房不但高大,而且几乎等于是没遮没掩。他相信他家的“圣灵”爱趴在女人胸部,大概是即将发生在他家的某种奇迹的先兆。这也算是一种信仰吧。某些人没有信仰会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部分。挺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真的没有,就会自己给自己创造一种。一旦他们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创造,世界在他们眼里又变得完整了。对于这一类男人和女人,一只壁虎可以使世界变得完整,一头牲口也能。区别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
“你看,你看,你看呀!”
“看什么!”
女人猛地转过身。
“看它,那是干什么呢?”
他指着“圣灵”笑。
“你也想学它,啊?你床上的功夫还不顶呐,有它那种墙上的功夫么?不自量!”
女人挖苦他。似乎对那只有“墙上功夫”的壁虎不无醋劲儿。
“嘿,你这种女人!……”
他愤愤地嘟哝,却不屑于辩诬。
他觉得后脑勺有点儿隐隐作疼,一摸,摸着个大包。
“不对!……”
他叫起来。
女人已和好面,在擀。对他不予理睬。
“昨晚肯定地震来着!要不我后脑勺的包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起,床曾摇晃过,他从床上掉下时,后脑勺磕在床头柜的柜角,当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女人贴墙睡在床里,当然不会越过他的身体往地上掉……
“我看你昨晚是喝多了!”
女人那口吻,对他的后脑勺极不关心。
“我?喝多了?我马国祥喝多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感到被侮辱被诽谤了。
他生气了。
的确,他是喝不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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