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已落下身体。他觉察得出她正站在他对面,在想象中看见她向自己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
“爸爸,打起点儿精神来!刚才你说要罢免人家的时候,还虎气十足的嘛!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一只老病猫似的?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他睁开了眼睛。
“转过身去!……”
“看!我让你看的是那个!……”
在他正对面,一只绿色的大气球,一动不动高悬在明朗的天空上。坠着一条幅面很宽的红布。红布上,金黄色的仿宋体字分两行写的是——“市民们,行动起来!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靠拢日本!”
绿、红、金黄——三种鲜艳而美好的色彩,令人赏心悦目,使天空也变得生动活泼了!
而他顿时联想到的,是他所司空见惯的“欢欢喜喜过新年”、“高高兴兴迎国庆”之类吉祥标幡。在他看来,“日本”两个字,似乎比红布上其他所有的字都大。色彩更鲜艳。金光四射。灿烂辉煌!
女儿扬起下颏,关怀地瞧着他,说出了一句日语。并且立刻对自己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加以评论——“爸爸,我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东京日语呀!”
由于曾和日本人频繁地接触,他也懂了几句日语,明白女儿说的大概是——“先生,您有何不妥?”
望着它,他觉得一切都不妥。一切都更加不妥了。包括女儿。包括他自己,好像那气球,其实是一枚高悬在明朗天空上的原子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什么,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再有,或者就是“刘”了么?“刘”与他通电话之前也望见它了么?对它,“刘”有什么足以使他心理松弛下来的解释么?是自己太庸人自扰了么?……
日本,日本!
若它爆炸了,这座城市是否也会像当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一样?
他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家!赶快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因为你是市长啊!你什么也不做,你将对谁都无法交代。谁都有权指控你犯渎职罪!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明确——除了到医院去慰问那十几个烧伤的人,他还应该具体地做些什么。写在红布上的两行金黄的大字,如同全体市民都在告诉他——你不必做什么。你跟我们一块儿到日本去就是了!
“小芸,听着。”他将双手搭在女儿肩上,以一种充分信赖的目光注视着女儿,然而却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你妈妈,她夜里睡得比我还迟。一会儿她醒了的时候,你要给她煮一杯牛奶。记住,她刚一醒,你就要端给她。你要看着她喝下去。你能保证做到么?”
女儿摇摇头:“不。我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体贴母亲,这是一切好女儿都应该的嘛!”
“因为我要去看看我的几位同学。还要和他们一块儿去看看我们老师。”
女儿回答得平平静静,然而他听出了一丝不愿也不甘顺从的意味儿。
“为什么?”
他又无法理解了。他认为他已经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可是女儿似乎变得不懂道理,不,简直不可理喻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嘛!”
女儿亦显出了对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度过了我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天,我不知他们的死活,现在平安无事了,我当然要去……”
“不许你去!你今天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必须照我的话做!……”
他生气了。
“我偏要去!”
“你敢!”
他的双手从她肩上猛地放下来。一只手放下来之后又举了起来,却僵在女儿头上,没有扇在女儿脸上。
女儿乜斜着他那只手。
“小芸,就算爸爸今天对你的请求行不行?”
院墙外响起一阵欢呼之声——又一只大气球升上天空。也坠着一条幅面同样宽的布。色彩正相反,红气球绿布。布上的字却仍是金黄的。但不是中国字。是日本字。
“那……那写的什么?……”
他指着求教于女儿。
“不告诉你!”
女儿眼泪汪汪的,和他闹别扭。
“告诉我!”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们来啦!”
“胡说!”
“信不信由你!”
女儿一转身离开阳台。
“你给我站住!”
女儿像一名正在走着的士兵听到操练官从背后发出的“立定”口令一样,站住是站住了,然而不愿面对他。
“小芸,爸爸的请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他缓和了口吻,语调变得相当可怜。
“好——我照办就是啦!”
女儿的勉强的回答分明是违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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