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那么容易就消了窝在心里的那股气啊!
小司机真的扇起自己耳光来。
然而他还是板着面孔不予理睬。
走着走着他若有所思地站住了。
“市长,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原谅我的,毕竟我为您开了将近一年车啊……”
小司机误以为打动了他,一副痞相儿地讪笑了。
他却转身往回走。
“市长,市长您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公文包?您省走几步吧!我去,我去您家替您取……”
小司机满脸谄媚,大献殷勤。他仍不予理睬。
他走回到他的专车跟前,一拉车门,车门没锁,拉开了。
“钥匙!”
小司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他竟欲何为,更不敢稍有违背,乖乖地忙不迭地将车钥匙给了他。
他依然板着面孔,从容不迫地坐入车内。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屁股一沾坐垫,便娴熟而迅速地开动了车。
“哎,哎……”
小司机怔呆之际,他已将车开上了马路的快行线……
一路之上,他的车好几次被由市民自觉组成的义务清扫队所阻拦。一种极大的积极性和热忱,从人们的每一张脸上呈现出来。许多单位临街的门面,都悬挂着两面旗帜。五星红旗和太阳旗。仿佛在这座城市,即将进行或正在进行两国第一号领导人的最高级会晤。而它关系到这座城市的市民们生活的最高利益。并且最终肯定能将这一利益带给他们。
市长却丝毫也不感到安慰。更不觉得受到任何振奋或鼓舞。只有一种空前的迷惘和彷徨弥漫胸间,和一种于他而言前所未有的对群众场面的本能的厌恶。说要打死市长就真要打死市长,说烧飞机就真把飞机烧了。说载歌载舞当夜狂欢就冒雨狂欢,隔夜之间,说行动起来清扫城市就行动起来了并且这么的积极这么的热忱这么的情绪饱满这么的具有义务感!一句话,说发疯就变得发疯了。说可爱就变得可爱了。说有觉悟就变得觉悟高涨了!从发疯到可爱,好比小孩子从哭到笑。那么从眼前的可爱到发疯呢?是否又会是转眼之间的事儿呢?……
他觉得他们此时可爱得陌生。可爱得令他发怵。可爱得根本无人也无法驾驭。
而他的使命,又偏偏是应该驾驭他们。他们就像一匹,不,一大群驽马,而他是不情愿的骑手。由于昨天挨了他们的打,非但不情愿驾驭他们,简直就很畏怯他们。
市立第二医院的医护人员们,以大大出乎市长意料之外的热情,和比他们的热情更多的诧异欢迎他的光临。他的光临也同样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当他告知他们自己要看望昨夜被烧伤的人们时,他显出了很尴尬的样子。似乎他来到的不是医院,而是监狱。他要看望的是罪大恶极的重犯。同时也是自己的直系亲属。
闻讯而至的院长忙将他请到一旁,悄声说:“市长,他们昨夜……”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
“有两名公安局的同志在他们的病房外把守着……”
“这大可不必么!完全大可不必么!”市长将脸转向了医护人员们,“在极特殊的情况下,群众由于对情况不明了,发泄了一点儿群众情绪,不就是这个问题么?细究起来,我有责任嘛!我向群众通报情况不及时嘛!……”
他的话说得相当宽宏大量。宽宏大量得竟首先使自己感动了。感动之余,竟认为自己来得对、来得好、来得及时了。他见有些人也被他的宽宏大量感动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儿。他获得了鼓励,继续对他们说:“我之所以经过市委而不入,直接到这里来,就是急于要向他们表明,责任应该由我承担嘛!我相信他们平时都是好的群众,好的公民嘛!悬在外边天空上那条标语大家肯定早都看见了——行动起来,清扫城市,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到达日本。这才是更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嘛!前方到站日本,市委和群众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嘛!你们说对不对?……”
“对!”
异口同声。
人们鼓掌。
泪水在眼眶打转儿的,哭了。不大容易被感动不大容易落泪的,也被感动也落泪了。
一个小护士突然举臂高呼:
“市长万岁!”
那间非同寻常的病房里有一个人是她哥哥。
于是人们跟着喊:
“市长万岁!”
他脸红了。
“不要这样,同志们,不要这样。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于是人们就喊“理解万岁”。
“同志们,”院长也产生了在这种时候非说几句话不可的冲动,“同志们,市长已经做了很重要的指示,我就不多讲了,只问一句——这样的市长,大家说好不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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