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98)

2025-10-10 评论

他们已看出来,似乎可怜的不是他们,倒是他。至于情况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大眼瞥小眼,单眼对双眼而已。

“同志们,十几个人住一间病房,难有安静的时刻吧?分开住好不好哇?或者,一块儿换个地方?……”

他终于说出了一番自认为得体的话。

他和蔼可亲地微笑。

分开住?……

他们每一个人心里,目前最怕的是被分开。

一块儿换个地方?……

什么意思?换到什么地方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对他们来说,目前医院是最美好他们最不愿离开的地方。是巴黎圣母院。不,是天堂!如果撤走那两个把守在病房门外的“雷子”,他们甚至觉得那些给他们打针上药的医护人员,都是仁爱的基督和善良的仙女的化身。尽管事实上对他们一点儿也不温和,一个个冷面“人道主义者”似的。

他们害怕离开这个床位拥挤空气也不畅通的临时“病房”。它实际上是从“世界戒烟日”那一天起为本院根本戒不了烟的男士们辟的“吸烟室”。

“不,不!我们住在这儿很好!”

“我们不分开住,绝不分开住!”

“安静不安静的,我们不在乎!”

“拉倒吧,您还是少替我们操这份儿心吧!”

他们一个个嚷起来。摇他们缠了绷带的糯米团儿一样的头,摆他们缠了绷带的千层饼一样的手。

“好,好,这随你们的意!随意,随意。同志们,我一开始就称你们同志们是不是?我想不用我再作任何解释了嘛!这一点全说明了嘛!大家要配合治疗,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出院呀!你们这等样子到了日本,多令人遗憾哇!……”

市长一旦捕捉到感觉,也就同时恢复了身为一市之长往日的儒将风度。“跟着感觉走,让心带着你”,他想起了女儿经常在家里哼唱的这两句歌词。他打定主意跟着感觉走,走哪儿算哪儿。放松了心理束缚,他的表达能力也相对幽默相对自由驰骋。他那种儒将风度中,透露着虽彬彬有礼但大丈夫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碰壁洞墙掷地有声的自信和气概。

从昨天到现在,二十四小时又十余小时过去,连他自己也不成想,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捕捉到了丢失净尽的自我感觉!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恢复了身为一市之长任何时候都不该抛弃的尊严和风度!当然,还有那种自信和气概……

他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伸过手去。

对方惊疑着、犹豫着、盯着他的手,正如他刚才盯着伸在面前的话筒。不知自己放在腿上的手应该动不?立刻伸向他的手?还是赶快藏到背后?

他更加主动地握起了对方的手。像老农握手一样,上下抖了抖。老百姓将这种握手的方式,叫做“永贵大叔式”。在共产党的大小官员中,目前这种老农握手一样的方式不太常见。他还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捂了对方的手一会儿,最后,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才放开。这是典型的“永贵大叔式”的系列动作。不知他是跟谁学的,抑或无师自通。

被他握过手的人,顿感受宠若惊。如同被活佛摸过顶,不但意味着罪恶赦免,而且意味着灵魂受祈祝了似的。

“您……我们……真的?……”

对方语无伦次,虽然受宠若惊,对他的来意却仍有所怀疑。鸡瞪着黄鼠狼似的瞪着他。

他哈哈笑出了声,笑得很爽朗。

“你们别把我当成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行不行?不就是几架破旧的飞机嘛!再说,有几架不过早就是摆设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不是?这件事,咱们从此都不提,好不好?……”

“好!”

“好啊!”

“市长您肯放我们一马,我们还犯什么矫情呢!”

他们都向他伸过手来。仿佛只有跟他握过手,事件才算真的一笔勾销……

他圆满地达到了目的之后,在院长一干人等相陪下走到医院大楼外。

消息传得极快,楼前聚集了不少好奇的市民。他们之聚集,纯粹出于好奇。他们不相信市长会亲自看望那十几个烧伤的人。其中有些是被烧伤的人的家属或三亲六故哥们儿朋友。有些是昨夜亲手捆绑他们的人。有些是他们的仇人或与他们交恶的人。谁没得罪过几个人呢?谁没有几个冤家对头呢?他们是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而来的。他们希望能看到另外一种情形。也就是看到警车和行刑队。他们认为他们的冤家对头是够得上“严打”的份儿啦!此时不显示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更待何时呢?他们准备在另外一些人空喜一场,警车载着行刑队和冤家对头们呼啸而去之刻,拍手称快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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