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斯拉夫语文学为副系,除了俄文以外,还必须学习另外一种斯拉夫语言。我选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虽然写入“学习簿”,实际上没有在研究所上课。Prof. Braun的家同我住的地方只隔一条街,就在他家里上课。他给我选了一本语法,照样是一字不讲,全由我自己去读。我们读的东西不算太多。我恐怕只能算是勉强进了门。这种语言的特点是有声调,不像汉文有四声或者更多的声,而只有两个声调:升和降。这种情况在欧洲其他语言中是没有的。
语言这种东西不是学了就一成不变、永远不忘的,而是很容易忘掉的。就是自己的母语,如果长时间不用也会忘掉的。1946年我回到上海时,长之就发现我说的汉语有点别扭,这一点我自己也略有所感觉。
学习阿拉伯文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也是用了不少的精力的;可是到了今天,这两种语言对我的研究工作一点用处都没有,早已几乎全部交还给了老师,除了长了点知识以外,简直等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人在一生中难免浪费一些时间,难免走一点弯路的。如果从小学起就能决定自己一生研究学问的方向,所学的东西都与这个方向有关,一点时间也不浪费,一点弯路也不走,那该有多好啊!然而这样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现在社会上用非所学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可能浪费的时间比我要长,走的弯路比我要多。
梵文学习了几个学期以后,Waldschmidt教授大概认为我“孺子可教”,愿意把我收为门下弟子,便主动找我谈博士论文的事情。他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有什么想法。我直率地告诉他,论文题目决不能同中国有任何牵连。我在国内时就十分瞧不起那一些在国外靠中国老祖宗老子、庄子等等的威名写出论文,回国后又靠西方诸大师的威名两头吓唬人的所谓学者。这引得Waldschmidt也笑了起来。一般说来,德国教授并不勉强把论文题目塞给学生。他在研究工作中,觉得他这门学问中还有哪一部分需要补充研究,他就把自己的意思告诉学生,征求学生的意见。学生如果同意,题目就算定下来了。Waldschmidt问我的兴趣何在,我回答说:在研究佛典梵语的语法。早期佛典,除巴利文佛典外,还有许多是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不是纯粹的古典梵文,而是掺杂了许多方言成分。方言分东部、西部、西北部等等不同地区,语法变化各有特点。这些佛典原来可能就是方言写成的,在“梵文化”的大趋势下,各个向梵文转化,但转化的程度极不相同,转化所处的阶段也各个不同,从中可以探求一部佛典的原产地。这对印度佛教史的研究有重要意义。我同教授商量的结果是,他把一部分量非常大的混合梵文的佛典交给我去研究。因为其量过大,不可能把全部书的语法现象都弄清楚,于是首先限制在动词上。就是这样,其量也还是过大,于是又限定在限定动词上。这一部大书就是Mahāvastu(《大事》)。全书用散文和诗歌(伽陀Gāthā)混合写成。散文部分梵文化的程度较深,因为散文不受韵律限制,容易梵文化,而诗歌部分则保留原来的方言成分较多。我的论文题目定为“Die Konju-gation des finiten Verburns in dan Gāthas des Mahavasis”(《〈大事〉中陀部为限定动词的变化》)。Mahāvastu一书厚厚的三巨册,校刊出版者是法国梵文学家E. Smart。从此以后,我每天课余就都在读这一本书。我每天的生活程序是:凌晨起床,在家里吃过早点,就穿过全城从城东走到城西的梵文研究所;中午不回家,在外面饭馆里吃过午饭,仍回研究所,浏览有关的杂志,从来没有什么午睡;一直工作到六点,才回家吃晚饭。天天如此,像刻板一样。只要有书可读,我从来没有感到单调或寂寞,乐也融融。
这一部大书并不容易读。我要查好多字典,梵文的、巴利文的都有,还要经常翻阅R. Pischel那一部著名的《俗语语法》。边读边把所有的动词形式都写成卡片,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遇到困难问题,我从来不找教授。因为这种古怪的文字,对教授来说也会是陌生的。Senart的法文注释也可以参考。主要是靠自己来解决。一时解决不了,就放一放,等到类似的现象发现多了,集拢起来,一比较,有的困难问题自然能得到解决。
写论文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学习的过程。我读Mahāvastu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同时当然也读了许多与此有关的参考书。书读完后,卡片也做完了,就开始分类编排,逐章逐段写成文章。论文主体写完,又附上了一篇“Anhang: Uber die Endung-matha”(附录:《论词尾-matha》),还附上了一个详细的动词字根表。我这一篇博士论文的框架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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