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并华者,襄阳鼓刀之徒也。尝因游春,醉卧汉水滨。有一老叟叱起,谓曰:“观君之貌,不是徒博耳。我有一斧与君。君但持此造作,必巧妙通神。他日慎勿以女子为累!”华因拜受之。华得此斧后,造飞物即飞,造行物即行。至于上栋下宇,危楼高阁,固不烦余刃。后因游安陆间,止一富人王枚家。枚知华机巧,乃请华临水造一独柱亭。工毕,枚尽出家人以观之。枚有一女,已丧夫而还家,容色殊丽,罕有比伦。既见,深慕之。其夜乃踰垣窃入女之室。其女甚惊。华谓女曰:“不从,我必杀汝。”女荏苒同心焉。其后每至夜,窃入女室中。他日,枚潜知之,即厚以赂遗遣华。华察其意,谓枚曰:“我寄君之家,受君之惠已多矣,而复厚赂我。我异日无以为答。我有一巧妙之事,当作一物以奉君。”枚日:“何物也?我无用,必不敢留。”华日:“我能作木鹤令飞之。或有急,但乘其鹤,即千里之外也。”枚既尝闻,因许之。华即出斧斤以木造成飞鹤一双。唯未成其目,枚怪问之。华日:“必须君斋戒始成之,能飞;若不斋戒,必不飞尔。”枚遂斋戒。其夜华盗其女,俱乘鹤而归襄阳。至曙,枚失女,求之不获。因潜行入襄阳,以事告州牧。州牧密令搜求,果擒华。州牧怒,杖杀之,所乘鹤亦不能自飞。(《出潇湘记》)
故事虽然改变了一些,但是《五卷书》故事里所有的基本东西,这里都有。很可能是出自同源。
宋吴兴韦居安《梅磵诗话》里有一段话:
东坡诗注云:有一贫士,家惟一瓮,夜则守之以寝。一夕,心自惟念: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而高车大盖,无不备置。往来于怀,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故今俗间指妄想者为瓮算。
江盈科《雪涛小说》也有一段话:
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日:“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日:“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孵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以十金易五悖。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债,三年间半千金可得矣。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佛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则见在者且属诸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见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寓言的复兴》)
谁读了上面这两段记载,都会想到《五卷书》第五卷第七个故事。
最后,我还想举一个例子。《五卷书》第三卷第十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苦行者收一只小老鼠当义女,用神通力把它变成一个人。嫁她的时候,却出了问题。太阳、云彩、风和山,她都不中意,最后还是嫁给了一只老鼠。中国也有类似的一个故事。明刘元卿《应谐录》里有一个短的寓言:
齐奄家畜一猫,自奇之,号于人曰“虎猫”。客说之曰:“虎诚猛,不如龙之神也。请更名日‘龙猫’。”又客说之日:“龙固神于虎也。龙升天,须浮云,云其尚于龙乎?不如名曰云。”又客说之日:“云霭蔽天,风倏散之,云固不敌风也。请更名日风。”又客说之日:“大风飙起,维屏以墙,斯足蔽矣。风其如墙何?名之日‘墙猫’可。”又客说之曰:“维墙虽固,维鼠穴之,墙斯圮矣。墙又如鼠何?即名之曰‘鼠猫’可也。”
东里丈人嗤之日:“噫唔!捕鼠者固猫也。猫即猫耳,胡为自失其本真哉!”
中国同印度的这两个故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有一些差别的。但是基本结构却是相同的;很难想象,它们之间没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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