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剪裁的衣服(47)

2025-10-10 评论

我们无声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轻轻地走到班长面前,解开了他棉衣的扣子。那些圆滑的塑料扣子,因为一直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沉浸着,摸在手里,如同机器制造的冰雹。我的手指不一会儿就冻僵了,解得很慢,大家凑过来要给我帮忙。我说,河莲站对面,暂时有我们两人就够了。别的人听我指挥,需要什么东西,你们好去找。

我知道给死人脱衣穿衣,比给活人做这套动作麻烦多了。本来只以为他不会配合,操作者多费点力气就是,干起来才明白,生死这道分水岭,把简单的事变成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上衣扣子解开后,局势开始明朗。腰间的膨出更加明显,暴露出白色的三角巾,那里必是致命的伤口所在。三角巾其实完全不能再称为白色,它被鲜血染成通红之后又凝结为深咖啡色,坚硬干燥,像一块巨大的巧克力板。

我企图把它解开,马上发现是痴心妄想。血液凝固再加冷冻,强度赛过钢板。我头也不抬地问,腹部缠着浸满陈血的三角巾,解不开,怎么办?

我知道竹干事在远处密切注视着事态的进程,以他的经验,随时准备答疑解难。

先把情况搞清楚。竹干事指示。

我观察了一下三角巾,因是战友匆忙包扎,不似专业医务人员规范,有的地方紧,有的地方松。我把手指探到血绷带之下,艰难地暗中摸索。先是在腹部正面触到半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是老式的台灯罩,然后又在它的四周摸到一摊腻滑的东西,好像是盘起来的电缆。经过卫生员训练,我对人的肚子部位大致该有什么,已是心里有数,但对这摊物件,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颇感莫名其妙。

看我愣着发呆,竹干事说,摸着什么啦?

我说,不知道。硬,滑,圆,一缕一缕的……

那是肠子。竹干事说。

我结巴着说,在……哪儿?肠……子?

就在你手底下。竹干事把头扭向一侧,不看我,盯着太平间洁白无瑕的墙壁说。

我说,你也没见,怎么知道?

竹干事说,这就是老兵和新兵的不同、干部和战士的区别。咱们吃军粮的年头还不一样呢。子弹击中了这小伙子的肚子,肠子流了出来……就这样。很简单。

既然确定是腹部外伤,伤处就是清洁处理的主要部位。再像挖巷道那样,把手探进去作业肯定不成,需要把三角巾取下来。

拿剪子。我吩咐道。

小鹿说,拿哪种剪子呢?

我们每个人只有巴掌大的旅行剪刀,平常剪个补丁什么的,还可凑合。对付这种血染的绷带,简直是头发丝系轮船,力不从心。炊事班还有几把抠鱼鳃破鱼肚的大铁剪刀,用于烈士身体显然不敬。我略一思索,转而对果平说,去,把手术室的剪刀拿来。

按说我一个小兵,没权私自把手术室的装备带到太平间。但县官不如现管,果平是手术室的护士,我是她的班长,调把剪刀出来,还不手到擒来?

果平跑出又跑进,把锋利的手术剪刀递我说,给。

我操刀就剪,原以为必然势如破竹,没想到,不锈钢的剪刀只把血纱布豁开一个小切口,就再也推不动了。好像用刮胡刀片切西瓜,深入不下去。

我埋怨果平,你这剪刀也太钝了。

果平委屈地说,我特地挑了把新的呀!

我说,那就换大号的手术刀。

果平刚要再跑,竹干事说,刀也不一定行。手术器械都是给活人准备的,自然以小巧精确为上。对付死人,又是血又是泥的,搅到一块儿,比混凝土还结实,好比是秀才遇见兵,没用。人已经死了,就不必考虑那么多了,用锯吧。

我对小如说,你到木工房去一趟,借把锯来。

小如说,他们那儿正赶做棺材哪,不一定借得出来。

我说,就一会儿,跟他们说点好话。再说了,咱们这儿要是不给烈士穿好衣服,他们的棺材里躺谁啊!

小如拔腿走,竹干事说,顺便再借个木匠来。

小如说,干什么啊?

竹干事说,谁能使锯子?你们还是我?我是会,可这会儿我的心跳已经一百八十下了,没法干活儿。也许我官僚,调查研究不够,你们这里还有女木匠?

河莲鼓了鼓嘴巴。我知她老爹是将军,指挥打仗可能有遗传,但木匠肯定没练过,把嘴鼓成蛤蟆也没用。

小如说,借借试试。但锯子有百分之八十的准头,木匠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

竹干事说,你先去。木匠如果不来,我就带着枪去请。

这事就算商量妥了,没想到河莲说,用人工多慢啊,用电锯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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