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剪裁的衣服(51)

2025-10-10 评论

竹干事放下笔说,这就不必记了。都是军需发的大路货,没什么特别的价值。家属也不一定需要。

看着那三块糖,我突然热泪盈眶。在这之前,我一直无法把死去的班长当成一个曾经活过的人,尽管他在我身边,我仍觉得他是幻影,一切都不真实。但这一瞬,我明白他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我一样爱吃糖。我被刻骨的悲伤击中。

在高原上,凡是外出,可能遭遇种种意外。飓风、雪崩、饥饿、酷寒……要想生存下去,你必须要有热量。糖就是最好的热能,所以,每逢有人走进风雪,叮嘱的最后一句话定是——你带上几块糖了吗?

糖,在某些时候,就是生命啊。

这几块糖,是班长临出发的时候,装入口袋的。哦,也许不是这一次,从糖的磨损和任务的紧急程度看,估计是早已放在身边的陈物。糖,是高原的护身符,班长放入这糖的时候,一定是满怀生的渴望。此刻,糖仍在,生命已悄然远去。这几块糖,寄托了班长对生命的眷恋,怎能说没有特别的价值!

我对竹干事说,留着这几块糖吧。送给他的爸爸妈妈,这上面有烈士最后的手印。

竹干事说,女孩子就是事多,多愁善感。

但他还是很给我面子,在登记簿上歪歪扭扭地记下:军用水果糖三颗。

还有吗?竹干事问。

没有了。我们齐声回答。

没钱吗?竹干事追问。

没有。我们万分肯定地回答。

一分也没有吗?竹干事继续问。他倒不是不相信我们,因为事关烈士的遗产,必得一清二楚。

一分钱也没有。我们斩钉截铁地回答。河莲小声嘀咕,山上一千公里内没有人烟,哪儿有商店?倒是想用钱买氧气,可谁卖给你啊。

竹干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走到破烂的碎军衣堆前,说,我还得亲自检查一遍,这是规矩。他一块块碎布细细捏着,好像哨兵在搜查敌军的情报。最后拿起一件衬衣的残骸,说这里面有个小兜,你们看了没有?

果平说,没看。那个兜有什么用?装了东西,磨得胸前痛。

竹干事冷冷地说,那是女人。男人总是把最心爱的东西藏在这里。说着,他从衬衣的布条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们惊骇莫名,看着竹干事打开信封,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我们这才敢围拢过去,端详信封中的东西。

一张四寸大小的彩色照片,花红柳绿一个乡下妞,露着不整齐的白牙,很忸怩地看着我们。

这是班长他姐吧?要不是他妹?可是怎么长得不大像?河莲自语着,顺手还掀开白布单,朝烈士脸上瞄了两眼。

竹干事说,你这个姑娘,一阵聪明一阵傻。有把姐妹的照片这么贴心摆着的吗?依我的经验,肯定是未婚妻。

未婚妻?我们惊叫着,又像铁桶一般围过去,火眼金睛地将那女子看了个彻底。小鹿捂着嘴说,嘻嘻,长得可真难看!

不知是乡下的摄影师水平太差,还是这女子貌不上相,反正从照片上看:眉毛粗重,鼻梁塌扁,嘴唇阔大,牙列不齐。全脸唯一可夸奖的是眼睛,大而圆,有一种猫一般的灵光。

我们之中相貌最好的小如,倒还比较宽容,说,她笑得挺开心啊。

果平说,这照相馆的手艺也太次了,把人脸涂得像猴脸。

照片原是黑白的,为了好看,那女子特地上了颜色。乡下的摄影师用水彩颜料乱涂一气,脸色赤若夕阳,红色还描到脸的轮廓以外,像打碎了红墨水瓶,洇得到处都是。

小鹿说,我看班长挺漂亮的小伙儿,怎么找这么一个困难户啊?还把她当宝贝,揣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真是眼神不济啊!

放肆!竹干事火了,说,她是谁?你们以为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啊?她是烈士的心上人,是烈士的遗属。现在她还不知道班长的死讯。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哭得天昏地暗!你们拿她开心,对得起良心吗?

我们原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一张可笑的照片,就笑起来。女孩子总是这样的,一件并不可笑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开始笑,大家就跟着凑热闹,笑上半天。经竹干事这么一说,问题有些严重。想象那照片上的长着猫眼的姑娘,过不了多久就会悲痛欲绝,我们顿时抱愧无比,大家都低下了头。竹干事看我们蔫了,又安慰我们说,好了,总的说来,你们今天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班长虽说没轮上和自己的未婚妻告别,有你们这么多姑娘给他送行,心里也该知足了。

竹干事说着,在遗物登记簿上规规矩矩地写下:亲人照片一张。他又把堆在地上的碎衣物,像捡破烂的老汉一样,根根梢梢翻了个遍,每个衣角都用大拇指和食指对着捻一回,看藏没藏着东西,直到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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