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呢?
聊天就这样开始了。他告诉我,他来自陕西的一个小村子,说他老妈以前是从来不看《新闻联播》的,因为那正是家中刷锅洗碗、喂猪的时间,老妈在灶台边忙得昏天黑地。可自从儿子到北京当了保安,老妈就雷打不动地开始看新闻了。老爹说,你不就着灶膛还是温和的,把猪食熬了,还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这都是老爷们儿的事,和你无关。老妈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看着屏幕,说,我不是关心国家大事,我是关心我的儿子。他在北京做保安,新闻里播北京的事多,也许我会看到儿子。老爸说,哪儿有那么巧?就是有了,我叫你就是,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老妈说,电视上如果有了儿子的影儿,那也是领导坐着车从他站岗的地方一晃就过去了,哪里等得及你叫我?还是我自己守着吧。
小伙子告诉我,他的父母就这样一直守着电视机,等着他在屏幕上以一个保安的姿态出现。他告诉过他们,自己穿上保安的衣服威风凛凛。
其实保安这一行是很无聊的,天天守着一个地方。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再好的风景也会看腻。以后年岁大了,不能老做保安啊,要有一技之长啊。可我的一技之长在哪里?雇你的人是不会想这些的,可你自己会想,几乎每天都在想,但光想又有什么用呢?要有行动。可我的行动目标在哪里呢?不知道。
我看到面前的小伙子眼神里露出散淡的光,完全没有焦点。正在这时,我的朋友来了,我就离开了这位年轻的保安,但他的目光让我久久难忘。我想,这就是保安进入城市之后面临的第三个挑战了,那就是——茫然。
惊讶、不平衡和茫然,这三点变化带来的震动,其实也完全能从正面来解读。人为什么会惊奇?是因为我们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面临未曾有过的机遇和多种崭新的可能性。人为什么会不平衡?因为早先的稳定被打破了,一种变化的种子已经悄然发芽。当然了,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开花,但播下种子就比荒芜的旷野强过百倍。面对不平衡,不怨天尤人,不妄自菲薄,沉下心来,细分短长,以自身的努力来补上命运的差异。至于说到茫然,我甚至以为,适当的茫然不单是一种可以接纳的阶段,而且几乎是年轻人的特权。你有权茫然,但是不可以茫然太久,太久的茫然就是思索的懒惰和行动的放弃。茫然的前提是要有向前一步寻找的动力,你须把茫然化作一种探寻的勇敢。茫然如同糯米,只有开阔的视野和不懈的学习,才能如同适宜的温度,将茫然的酒曲发酵成醇厚的甜酒。
你很难想象,在当今城市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保安在执行任务,保安已经从传统的打更老大爷或高尚别墅的女管家,变成了如今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事业。无数青涩的果子将在这个行业中缓缓成熟,散发出活力的芳香和丰收的光彩。
一位心理学教授在录取报考她的研究生时,勾掉了得分最高的学生,取了分数略低的第二名。有人问,你是不是徇私舞弊或屈服于什么压力,才舍高就低?
她说,否。我在进行一项心理追踪研究,或者说是吸取教训。
她是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在专业范畴内颇有建树。别人一定要她讲讲录取标准。她缓缓地说,我已经招了多年的研究生,好像一个古老的匠人。我希望我所热爱的学科在我的学生手里发扬光大。老一辈毕竟要逝去,他们是渐渐暗淡下去的苍蓝。新的一辈一定要兴旺,他们是渐渐苏醒过来的嫩青。但选择什么样的接班人呢?我以前总是挑选那些得分最高、看起来兢兢业业、学习刻苦、埋头苦干,像鸡啄米一样片刻不闲的学生。我想,唯有因为热爱,他们才会如此努力取得优异的成绩,因此,他们应该是最好的。我在私下里称他们为“苦大仇深型”的学生。
许多年过去了,我有从容的时间,以目为尺注视他们的脚步,考察他们的历史,以检验当年决定的命中率。
我发现自己错了。在未来的发展中最生龙活虎、最富有潜质并且宠辱不惊,成为真正的学科才俊的是那样一种人——他们表面上像狮子一样悠闲,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和懒散;小的成绩并不能鼓励他们,反而让他们藐视般的淡漠;对于导师的指导和批评,往往是矜持而有保留地接受,使得他们看起来不很虚心;多少有些落落寡合,经常得不到众口一词的称赞;失败的时候难得气馁灰心,几乎不需要鼓励;辉煌的时候也显不出异样的高兴,仿佛对成就有天然的免疫力。他们的面部表情总是充满孩子般的好奇,洋溢着一种快乐,我称之为“欢喜型”。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