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45)

2025-10-10 评论

下一次飞茹到来的时候,看到挤在墙角处的沙发,平静地说:“您和我一道把它们复位吧。我不再跳舞了,也不再拥抱了。这一次,我要把我的故事告诉您。”

那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故事。飞茹的爸爸妈妈一直不和,妈妈和别的男人好,被爸爸发现了。飞茹的爸爸是一个很内向的男子,他报复的手段就是隐忍。飞茹从小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正常,可她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总以为是自己不乖,就拼命讨爸爸妈妈的欢心。学校组织舞蹈表演,选上了飞茹,她高兴地告诉爸爸妈妈,六一到学校看她跳舞,爸爸妈妈都答应了。过节那天,老师用胭脂给她涂了两个红蛋蛋,在她的嘴上抹了口红。当她兴高采烈地回家,打算一手一个地拉着爸爸妈妈看她演出的时候,见到的是两具穿着黑衣的尸体。爸爸在水里下了毒,骗妈妈喝下,看到她死了后,再把剩下的毒水都喝了。

飞茹当场就昏过去了,被人救起后,变得很少说话。从那以后,她只穿黑色的衣服,在脸上涂红,还涂着鲜艳欲滴的口红。飞茹靠着一袭黑衣保持着和父母的精神联系和认同,她以这样的方式,既思念着父母,又对抗着被遗弃的命运。她未完成的愿望就是那一场精心准备的舞蹈,谁来欣赏?她无法挣扎而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重新生活的方向。

对飞茹的治疗,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我们共同走了很远的路。终于,飞茹换下了黑色的衣服,褪去了夸张的妆容,慢慢回归正常的状态。

最后分别的时候到了,穿着清爽的牛仔裤和洁白的衬衣的飞茹对我说:“那时候,每一次舞蹈和拥抱之后,我的身心都会有一点放松。我很佩服‘体会’这个词,身体里储藏着很多记忆,身体释放了,心灵也就慢慢松弛了。这一次,我和您就握手告别。”

在咨询室米黄色的沙发上,安坐着一位美丽的女性。她上身穿着宝蓝色的真丝绣花Y领上衣,衣襟上一枚鹅黄水晶的水仙花状胸针熠熠发光。下着一条乳白色的宽松长裤,有一种古典的恬静花香弥散出来。服饰反射着心灵的波光,常常从来访者的衣着中就窥到他内心的律动。但对这位女性,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似乎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安宁而胸有成竹,但眼神中有些很激烈的精神碎屑在闪烁。她为何而来?

您一定想不出我有什么问题。她轻轻地开了口。

我点点头。是的,我猜不出。心理医生是人不是神。我耐心地等待着她。我相信,她来到我这儿,不是为了给我出个谜语来玩。

她看我不搭话,就接着说下去。我心理挺正常的,说真的,我周围的人有了思想问题都找我呢!大伙儿都说我是半个心理医生。我看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对自己也有了解。

她说到这儿,很注意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表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是的,我知道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渴望了解自己,也愿意帮助别人。但心理医生要经过严格的系统的训练,并非只是看书就可以达到水准的。

我知道我基本上算是一个正常人,在某些人的眼中,我简直就是成功者。有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有一个爱我、我也爱他的老公,还有房子和车。基本上也算是快活,可是,我不满足。我有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做到外柔内刚?

我说,我看出你很苦恼,期望着改变。能把你的情况说得更详尽一些吗?有时,具体就是深入,细节就是症结。

穿宝蓝绸衣的女子说,我读过很多时尚杂志,知道怎样颔首微笑、怎样举手投足。你看我这举止打扮,是不是很淑女?

我说,是啊。

穿宝蓝绸衣的女子说,可是这只是我的假象。在我的内心,涌动着激烈的怒火。我看到办公室内的尔虞我诈,先是极力地隐忍。我想,我要用自己的善良和大度感染大家,用自己的微笑消弭裂痕。刚开始我收到了一定的成效,大家都说我是办公室的一缕春风。可惜时间长了,春风先是变成了秋风,后来干脆成了西北风。我再也保持不了淑女的风范。开业务会,我会因为不同意见而勃然大怒,对我看不惯的人和事猛烈攻击,有的时候还会把矛头直接指向我的顶头上司,甚至直接顶撞老板。出外办事也是一样,人家都以为我是一个弱女子,但没想到我一出口,就像上了膛的机关枪,横扫一气。如果我始终是这样也就罢了,干脆永远做怒目金刚也不失为一种风格。但是,每次发过脾气之后,我都会飞快地进入后悔的阶段,我仿佛被鬼魂附体,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就不是我了,而是另一个披着我的淑女之皮的人。我不喜欢她,可她又确确实实是我的一部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