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6)

2025-10-10 评论

到了祖父垂垂老矣的时候,他终于将那册古书中的几百处谬误全部订正完了。祖父把眼睛从书上移开,目光苍茫,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人们欢呼雀跃,毕竟从此这本伟大的济世良方可以造福无数百姓了。

但敬佩之情只持续了极短的一段时间。远方发掘了一座古墓,里面埋藏了许多保存完好的古简,其中正有甲书的原件。人们迫不及待地将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和原件相比较,结果是那样令人震惊。

祖父校勘过的甲书,同古简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祖父凭借自己惊人的智慧和毅力,以广博的学识和缜密的思维,加之异乎寻常的直觉,像盲人摸象一般在黑暗中摸索,将甲书在漫长流传过程中产生的所有错误全改正过来了。

祖父用毕生的精力,创造了一个奇迹。

但这个奇迹,又在瞬忽之间烟消灰灭,毫无价值。古书已经出土,正本清源,祖父的一切努力都化为劳而无功的泡沫。人们只记得古书,没有人再忆起祖父和他苦苦寻觅的一生。

讲到这里,朋友久久地沉默着。

古墓里出土了乙医书的真书吗?我问。

没有。朋友答。

我深深地叹息说,如果你的祖父在当初选择的那一瞬间挑选了乙书,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啊。

朋友说,我在祖父最后的时光也问过他这个问题。祖父说,对我来讲,甲书乙书是一样的。我用一生的时间说明了一个道理,人只要全力以赴地钻研某个问题,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逼近它的真实。

祖父在上天给予的两个谜语之中随手挑选了一个。他证明了人的努力可以将千古之谜猜透。

这已经足够。

每逢下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密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各自的孩童回家。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息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个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拉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地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的盛着零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到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到近前。

后来,他摆了一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寂就包抄过来。原来这一片突然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拢才见是那个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钱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滋滋地觉着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也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儿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只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便烛火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五十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五十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挲钞票的正反面。

我说,这钱是真的。您放心。

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到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就先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目的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有些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吧?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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