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桩,是活在身体的此时此刻。此话怎讲?当下身体不错,就可以出发,抬腿走就是,不必终日琢磨以后心力衰竭的呕血和罹患癌症的剧痛。我琢磨着自己还有能力挣出些许以后治病的费用,我相信国家的社会保障机制会越来越好。我捏捏自己的胳膊腿,觉得它们尚能禁得住摔打,目前爬高上低、风餐露宿不在话下。若我以后真是得了多少万人民币也医不好的重症,从容赴死就是了,临死前想想自己身手矫健耳聪目明时,也曾有过一番随心所欲的游历,奄奄一息时的情绪,也许是自豪。
我是渐渐老迈的汽车,油料所剩已然不多。我要精打细算,小心翼翼地驱动它赶路。生命本是宇宙中的一瓣微薄的睡莲,终有偃旗息鼓闭合的那一天。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抓紧时间,去看看这四野无序的大地,去会一会英辈们留下的伟绩和废墟。
终于决定迈开脚步了。很多人有个习惯,出远门之前,先拿出纸笔,把自己要带的东西都一一列出。旅游秘籍中,传授这种清单的俯拾皆是。到寒带,你要带上皮手套、雪地靴,到热带,你要带上防晒霜、太阳镜、驱蚊油。就算是不寒不热的福地,你也要带上手电筒、黄连素加上使领馆的电话号码……
所有这些,都十分必要。可有一样东西,无论你到哪里,都不可须臾离开,那就是——你可记得带上自己的灵魂?
据说古老的印第安人有个习惯,当他们的身体移动得太快的时候,会停下脚步,安营扎寨,耐心等待自己的灵魂前来追赶。有人说是三天一停,有人说是七天一停,总之,人不能一味地走下去,要驻扎在行程的空隙中,和灵魂会合。灵魂似乎是个身负重担或是手脚不利落的弱者,慢吞吞地经常掉队。你走得快了,它就跟不上趟儿。我觉得此说法最有意义的部分,是证明在旅行中,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是不同步的,是分离分裂的。而一次绝佳的旅行,自然是身体和灵魂高度协调一致,生死相依。
好的旅行应该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旅行的本质是学习,而学习是人类的本能。身为医生,我知道人一生必得不断地学习。我不当医生了,这个习惯却如同得过天花,在心中留下斑驳的痕迹。旅行让我知道在我之前活过的那些人,他们可曾想到过什么、做过什么。旅行也让我知道,在我没有降生的那些岁月,大自然盛大的恩典和严酷的惩罚。旅行中我知道了人不可以骄傲,天地何其寂寥,峰峦何其高耸,海洋何其阔大。旅行中我也知晓了死亡原不必悲伤,因为你其实并没有消失,只不过以另外的方式循环往复。
凡此种种,都不是单纯的身体移动就能解决问题的,只能留给旅行中的灵魂来做完功课。出发时,悄声提醒,背囊里务必记得安放下你的灵魂。它轻到没有一丝重量,也不占一寸地方,但重要性远胜过GPS。饥饿时是你的面包,危机时助你涉险过关。你欢歌笑语时,它也无声扮出欢颜。你捶胸顿足时,它也滴泪悲愤……灵魂就算不能像烛火一样照耀着我们的行程,起码也要同甘共苦地跟在后面,不离不弃,不能干三天停一天地磨洋工。否则,我们就是一具飘飘荡荡的躯壳在蹒跚,敲一敲,发出空洞的回音,仿佛千年前枯萎的胡杨。
北纬66度33分是地球上假设的一条线,一条非常重要的线。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是北极圈的标志。在这个纬度之上,就进入了广袤荒凉的北极。
冰岛的国土有很大部分在北极圈以内,我们问有何特产值得一买?当地导游是入了籍的华人,咂着嘴说:“冰岛的物价很贵,日用品基本上都是从欧洲运来的,除了鱼类制品和蓝湖的火山泥化妆品,别的就不必买了。如果你一定要买点东西做纪念,就买冰岛各式各样的钥匙链吧,虽然也不便宜,毕竟还能承受得了。”
我在冰岛看中了一样东西,叫作“高山之巅”。它像一听可口可乐,铝质小罐,密封,很轻。拿在手里,好像是空的。弹一弹,声音虚怀若谷,还真是空的。其实它千真万确就是空的,如果我们回到“空”的本意上来。原来,罐子里盛装的是冰岛高山之巅的空气。还有的罐子里装的是冰川之上的空气,想必更寒冷清冽一些吧。
计算了一下价钱,每罐空气约合人民币70元,不知道拉开罐盖大口吸入,能不能保持一分钟?从实用的角度来看,价值几乎是零,但按照我的喜好,会买下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人到过一些地方,由此所产生的思绪需要附着在一些物件上面,就像人的肌肉要长在骨骼的关节之上,才能屈伸自如。没有了可以伸缩的基点,记忆岂不变成了一堆肉馅?买不买呢?迟疑不决,因为我是一个怕老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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