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心的原址和现地,我分头眺望许久,终于承认即使不从经济上考虑,迁移决策也十分英明。打麦场四周可望及田园风光,比如金黄的麦垛和砖瓦红房……太多的温馨人文气息,像醋一样,会泡酥人们对于亚洲地理中心博大苍凉的期冀。
大漠上的亚心,简约到近乎虚无。三面是迷茫寥远的地平线,骄阳蒸腾下的青紫色蜃气,在大地穹隆的边际,波光粼粼颤动,好像在遥远的乾坤结合部,悬挂着巨幅呈半包围状的蓝绸,将宇宙和漠地连缀在一起。地面的沙砾毫不留情地反射着中亚的阳光,抖着尖锐刺目的断剑般的光线,好像遍地都是金粒和石英的结晶,诱人弯腰捡拾。
在亚洲中心,你感觉到的并不是地理概念。恰恰相反,你完全忘记了亚洲的存在——它庞大的面积、爆炸的人口和漫长的历史,都随沙漠的无垠悄然遁去。胸中壅塞的只是天地苍茫、物我两忘的阔大惆怅,涌动着我们前世为沙、后世为风的神秘幻觉。
看完风光,向导说,想不想会会亚心的雕塑家?
我们嘴上说,想啊想啊。心下思忖,在这寂寞僻远的地方,会有怎样的雕塑家呢?
他是一位苍老的农户,包家槽子的原住民,放过牛羊,做过木工和石匠。当他听说双脚踩踏过无数遍的土地竟是亚洲之心时,便想用自己的手艺为它做点什么。
多少年游牧天山,终日与石头为伴。那些无数世纪默默不语的顽石,在他眼里,充满鲜活灵性。雕刻时,不忍刀剁斧劈,而是反复端详,看石头像个什么,便雕个什么,绝不愿违了石头的天性。他的风格是大写意,只求神似,不苛细部的真实。喜欢像原始人那样,用两块石头互相敲击,当这一块打磨成形的时候,那一块并不随之破损,也伴生为一件艺术品。牧归的时候,他总是听到山路旁两块体积庞大的暗红色沙石在央告,想去看看山外的世界。于是他把它们拉回家,开始雕刻石狮。他希望石狮驮着他的情意,从此守望在亚心。
雕塑尚未完成,我们来到老人的作坊,那只是临街的一处树荫。粉尘飞扬,空气中有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味道。老人的眼眯缝着,整个面部像城里时髦女子的矿物面膜,敷满杂色石粉,被汗水凝成模具,皱纹裂得格外深重。相握时,他手板冷结,盛夏之日完全没有温度湿度,如磐石般硬。
老人雕的公狮已整装待发,母狮也在石料中呼之欲出了。狮子的造型很朴拙,既不像南狮那般甜腻宝气,也不像北狮那般冷漠威严。它们散淡天真,而又大智若愚。
我们问,为什么您要雕狮子呢?不是龙或麒麟什么的?
老人不识字,回答缓慢精绝。他说,一、这两块石头天生狮子形状,你不能把它们雕成别个样子;二、亚心位于新疆,在西藏、内蒙古之间。公狮子代表内蒙古,因为蒙古族性烈;母狮子表示西藏,藏族性柔。
老人的雕刻,都是义务劳动。除了新疆金新宾馆赞助的从山里拉石头的钱,他分文不取,全家上阵。
告别老人,告别亚心,归途中,我们这些城市的游子陷入深深的沉默,彼此相对无言。每当人们沐浴自然、感悟挚情之后,都会有这种电火击穿般的震撼和久久的眷恋长留心间。
陇是甘肃的简称。夏天,我从兰州出发,沿古丝路西行约1500公里,抵达敦煌。电视里曾疯狂地普及过丝路和敦煌的知识,我窝在城市里,以为自己已无所不知。真到陇西一走,才发现再大的电视屏幕也代替不了我们的眼睛,更不消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特定的频道。别太相信那块20英寸的玻璃板,它在扩大我们视野的同时,也扼杀我们的想象。
那么多人写过丝路,写过敦煌,好像一个插满针的针插,已无从下手。西行的时候,我已决定什么都不写,让心灵毫无负载地飘向蓝得令人眼晕的天空。回来后,忙忙碌碌地做别的事,我以为已彻底遗忘了敦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常常同别人讲敦煌,讲那些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和感觉。朋友们会津津有味地听,好像他们从未看过那些介绍丝路的风光片和旅游指南。我检查记忆之壁,看到当时思维留下的痕迹,有的已被抚平,有的仍像甲骨文痕,虽然浅淡,却难以消失。
我写的绝不是一篇系统的丝路游记,只是时间之筛无意中留给我的大点的石头子儿。
听说我要西行,所有的朋友第一个反应都是:“你可以吃到白兰瓜了!”
北京的街头也常见到白兰瓜,并不白,像个磕碰过的篮球,也不甜,带有青草的气息。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白兰瓜的仰慕希冀之情。城市是个坏地方,能让所有带有乡土气息的东西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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