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真是有趣得很。您的目的是什么呢?”
杰茜娅说:“除了画画的基本技巧以外,我想让女孩子知道衰老是正常的,不是可怕的。只要她们活着,就一定会变老。她们将在自己光滑的额头上画出密密的皱纹,那是岁月赠送的不可拒绝的礼物,特别是她们将要思考自己的一生怎样度过,做什么职业,成为什么样的人,包括希望建立怎样的家庭。”
我说:“我明白了,孩子是在这幅画里画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我可以看看她们的画吗?”
杰茜娅拿出了厚厚的画稿。
她飞快地翻动。于是,我看到一位位老媪,额头和嘴角都有夸张的皱纹。头发稀疏、皮肤松弛,白发苍苍、面带微笑……在这群苍老的女人画像下面,是她们各自的小传。有女滑冰运动员、女服装设计师、女汽车制造商、女医生、女律师……有一幅最有趣,一位老奶奶的膝下围着无数的孩子,我说:“这位老奶奶是开幼儿园的吗?”
杰茜娅说:“不是。这位女生的理想就是要生这么多的孩子。”
那一瞬我非常感动,试着想想这些画的创作过程吧。一些嫩绿的叶子,对着镜子观察着自己的脸庞,然后迅速地画下脸部的轮廓,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她们一笔笔地在这张青春勃发的面庞上,刀刻般地画出皱纹,每一笔都是挑战和承诺。在生命的这一头,眺望生命的那一头,万千感受聚集一心,从郁郁葱葱到黄叶遍地。
“我看见被乌云藏起的月亮,我听见在水下游泳的风,我哭泣,因为我是古堡里的蚯蚓……”杰茜娅朗诵了一首女孩子创作的诗。
“艺术不仅是技术,更是灵魂的栖息之地。”配以一个有力优雅的手势,杰茜娅结束了她的谈话。
当我说出“我很重要”这句话的时候,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许多年来,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自己“很重要”。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为一名普通士兵,与辉煌的胜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个单薄的个体,与浑厚的集体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位奉献型的女性,与整个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随处可见的人的一分子,与宝贵的物质相比,我们不重要。
我们——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每一个单独的“我”——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会聚而成的。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物,饮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轮美奂的躯体,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平日里,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一叶菜,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出的万物之灵,掉以丝毫的轻心吗?
当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额和前凸的吻时,我为人类原始时期的粗糙而黯然。他们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来看不过是极简单的玩具。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练地操纵语言,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在进化之路上前进了多远。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史,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土地。人类的精神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作为精致的一环,我们否认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
回溯我们诞生的过程,两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满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机遇的产物。
常常遥想,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如果换了一个时辰相爱,也不会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由于一片小小落叶或是清脆鸟啼的打搅,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
一种令人怅然以至走入恐惧的想象,像雾霭一般不可避免地缓缓升起,模糊了我们的来路和去处,令人不得不断然打住思绪。
我们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们还有权利和资格说我不重要吗?
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在风中蛛丝般飘荡。
假如我生了病,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