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糖水已经浓到了几乎要拉出黏丝,那液体还是只需一滴就会苦得让人打战。试验到此被迫告停,好奇的女兵们到底也没有求证出多少葡萄糖能够中和黄连的苦味。大家意犹未尽,又试着把整片的黄连泡进剩下的半瓶里去,趁着黄连还没有融化,一口吞下,看看结果若何。这一次很快得到证明,没有融化的黄连之苦,还是可以忍受的。
把这个试验一步步说出来,真是无聊至极。不过,它也让我体会到,即使你一生中一定会邂逅黄连,比如生活强有力地非要赐予你极困窘的境遇,比如你遭逢危及生命的重患必得要用黄连解救,比如……你都可以毫无惧色地吞咽黄连。毕竟,黄连是一味良药啊!只是,千万不要人为地将黄连碾碎,再细细品尝,敝帚自珍地长久回味。太多的人习惯珍藏苦难,甚至以此自傲和自虐,这种对苦难的持久迷恋和品尝,会毒化你的感官,会损伤你对美好生活的精细体察,还会让你歧视没有经受过苦难的人。这些就是苦难的副作用。苦的力量比甜的力量要强大得多,不要把黄连碾碎,不要让它嵌入我们的生活。
只要你认真寻找,幸福比比皆是。幸福不是一种颜色,也不是七种颜色,甚至也不是一百种颜色……幸福比所有这些相加还要多,幸福是无限的。
过了国庆,过了中秋节,心理学研究生班课堂,大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掺着节后的倦怠。
老师让大家谈谈过节的感受。冷了一会儿场,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我的感觉是很突兀。我们习惯于默默无闻地过节,被人猛地一问,有些不知所措。
零星有人举手,大概是怕老师尴尬吧。先回答的人,都说节无新意,有的简直可以说在叹息——过节就是过节呗,和以往的节没啥不同的……节很累,系上围裙炒菜,解了围裙洗衣,节是给别人过的。
老师微笑说:“‘节是谁的’这话倒是很有点意思的,留待我们以后再详加讨论,我们还是说这个节日吧。我有些奇怪的是,大陆为什么中秋节不放假1呢?在华人世界,这是一个仅次于春节的大节日啊!节日要过得有趣才有纪念意义。比如我认识的一家人,过节也不给小孩子买新衣服,也不吃好东西,这样的节日真是过不过的没什么差别了。”
大家就笑起来。
一笑,气氛就活跃些了,有同学小声说:“过节我回家了,可是在家里待着,好像没有在同学们之间舒服。”
这话引起了一些人心底的共鸣。因为在这个班级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氛,但外面的世界依旧沿着落满灰尘的轨道盘旋,于是我们成了在两个世界间游走的贝壳,冷暖自知,难以言说。
今天的正课是研究“真诚”。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了,但近年来受到了大挑战,“真诚”成了“愚蠢”的代名词。
我个人很喜欢“真诚”这个词,喜欢它的光明和干净。
词是有自己的属性的,比如“猥琐”一词,你一看到它,就觉得自己身上发霉、糊满蟑螂。“甜蜜”这个词则让人好似被蜂王浆噎了一嗓子,甜得憋气。“真诚”有一种岩石般的纹理和坚定,不风化,不流失,不油腻,爽洁清晰,反射着钢蓝色的金属光泽。
焦点集中在——真诚是一种方式还是一种境界?真诚有没有层次的分别?
有同学问了老师一个极富挑战性的问题——您是很真诚的,但有没有人说过您虚伪?在当代大学生里,好像流行着一种说法,真诚是一种更狡猾的虚伪。
课堂内一时很寂静。我看到老师的眸子快速向右上方移动,知道她在郑重思考。片刻之后,老师说:“没有,没有人说过我虚伪。起码是当面没有人这样说。至于背后是怎样说的,我不知道。它不在我的关心范围之内。”
老师启发道:“一个小孩子,对一个成人说,你身上真臭啊。然后又对别人说,那个阿姨身上有一种臭味。这事真不真呢?肯定是真的,但这是一种低级水平的真诚。真诚是有讲究的。”
我举手,获准后发言。我说,我喜爱真诚。我的很多朋友也这样评价我。很多人用他们自己的视角来看世界,以为凡是真诚的人就无法幸福地生活,必然会被世俗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即使不粉碎也遍体鳞伤,甚至顺水推舟,演变成因为你事业成功和家庭完整,又有良好的人际关系,所以你必然是虚伪的。
我以为,真诚是一种勇敢坦诚的生活态度,它是我们思想和行动的出发点和归宿。真诚不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它似乎因清澈透明而软弱无力,但它其实是强韧而富有弹性的,使我们简洁明快、干爽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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