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正是这样。我生怕别人不听我的,我就快快地说,多多地说。”
当他这样说完之后,连自己也笑起来。我说,“其实别人能否接受我们的观点,语速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在意别人是否能接受你的观点?”
这个说话很快的男孩突然语塞起来,忸怩着说:“我把理想告诉你,你可不要笑话我。”
我连连保证绝不泄密。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政治家。所有的政治家都很雄辩,你说对吧?”
我说:“这咱们就比较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要当一个政治家,第一要自信。他们的雄辩不是来自速度,而是来自信念。一个自信的人,不论说话快还是慢,他们对自我信念的坚守流露出来,会感染他人。我知道你有如此远大的理想,这很好。你要做的事,不是把话越说越快,而是积攒自己的力量,让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强。”
那一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后来,这个男生告诉我,他讲话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也被批准见到了自己的准丈母娘,听说很受欢迎。
这边刚刚解决了一个说话快的问题,紧接着又来了一位女硕士,说自己的心理问题是讲话太慢,周围的人都认为她有很深的城府,不敢和她交朋友,以为在她那些缓慢吐出的话语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我试了很多方法,却无法让自己说话快起来,烦死了。”她慢吞吞地对我这样说,语速的确有一种压抑人的迟缓,好像在话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句话。
我看她急迫的神情,知道她非常焦虑。
我说:“你讲每一句话是否都要经过慎重的考虑?”
她说:“是啊。如果不考虑,讲错了话,谁负得了这个责?”
我说:“你为什么特别怕讲错话?”
女硕士说:“因为我输不起。我家庭背景不好,家里有人犯了罪,周围的人都看不起我们;家里很穷,从小靠亲戚的施舍我才能坚持学业。我生怕一句话说差了,人家不高兴,就不给我学费了。所以,连问一句‘你吃了吗?’这样中国最普通的话,我也要三思而后行。我怕人家说,你连自己的饭都吃不饱,也配来问别人吃饭的问题。”
听到这里,我说:“我明白了。你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引致他人的误解,给自己造成不良影响。”
女硕士连连说:“对对,就是这样的。”
我笑了,说:“你这一句话说得并不慢啊。”
她说:“那我是相信你不会误会我。”
我说:“这就对了。你说话速度慢,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是你不能相信别人。你是否准备一辈子都不相信任何人?如果是这样,我断定你的讲话速度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从此相信他人,讲话的速度自然会比较适宜,既不会太慢,也不会太快,而是能收放自如。”
那个女生后来果然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的人际关系也有了进步。
今天我们从一个很大的目标谈起,结果要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结束。我想说,一个人的心理是一座斗拱飞檐的宫殿,这座宫殿的基础就是我们对自己人生目标的规划和对世界对他人的基本看法。一些看起来是技术和表面的问题,其实内里都和我们的基本人生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理问题切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样如同创可贴,只能暂时封住小伤口,却无法从根本上让我们的精神强健起来。
一次生病,医生让照一张头颅的CT片子。于是我得到了一张清晰准确的自己头骨的照片。
我注视着它,它也从幽深而细腻的灰黑色胶片颗粒中注视着我,很严峻的样子。
头颅有令我陌生的轮廓。卸去了头发,撕脱了肌肤,剔除了所有的柔软之物,颅骨干净得像刚从海中捞出来的贝壳。
突然感觉到很熟识,仿佛见过似的……不久以前……我记起了博物馆,那里有新出土的类人猿头骨化石。
夹进了几十万年进化的果子酱,颅骨还是像两块饼干似的相似。
造化可真是一位慢性子。
假如我的头骨片落到一位人类学家手里,便可以十分精确地分析出我的性别、年龄、体重、身高……它携带着我的密码信息,脱离我而孤零零地存在着。医生读着它,却作出我是否健康的结论,它似乎比我还重要。
我细细端详它,仿佛在鉴赏一件工艺品。实在说,这个物件是很精致的。斗拱飞檐,玲珑剔透,为人体骨骼中最精彩的片断。不知多少稻麦菽粟的精华,才将它一层层堆砌而起;不知多少飞禽走兽的真髓,才将它润泽得玉石般光滑。阳光中的紫色,馈赠它岩石般的坚硬;和煦的春风,打磨它流畅的曲线。我感叹大自然的精雕细作。用山川日月、金木水火、天上地下、风云雨雪的物质魂灵,挑选着,拼凑着,混合着,搅拌着,一轮又一轮地循环……终于在许多偶然与必然的齿轮磨合中,缝缀镶嵌起了无数颗头颅,其中一颗属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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