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了,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灵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炸药!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放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风餐露宿。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然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但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不曾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云端?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在世界各处?从屋子顶上扬起的尘沙,常常会飞得十分遥远。
我们五个女兵于1969年4月被分配到西藏阿里军分区,分区是1968年成立的,所以说我们是阿里军分区的第一批女兵。我是1952年10月出生的,当时是l6岁半。
过“五一”了,说有一辆大轿子车和一辆大解放车结伴上山,让我们5月2日9点到大门口集合。当我们按照预定时间准备上车的时候,才发现探家回来的干部战士早就上了车,黑压压地把大轿子车的位子都坐满了。那时候的军人多半来自乡下,没有照顾女士的概念,况且他们原也不知道会有女兵上山,就满车寂然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看。我是班长,看看车子最后一排还能挤进两个人,就叹了一口气说,三个人上解放车大厢板,两个人留在这辆车上。等明天咱们再内部调换一下,自己把苦乐匀匀吧。
从喀什上到狮泉河,那时要走六天。六天当中,没有哪位男性军人愿意把他们的座位让给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我们就自己互相帮助。道路极其颠簸,在一次最剧烈的晃动中,一个女兵的头把大轿子车的天花板顶碎了一个洞。那个女兵姓孙,疼得抽噎起来,满车的男军人一阵哄笑,说:“你是孙猴子,有一个铁打铜铸的脑壳,把车都毁了。”
六天的路程,山高水远。我坐在解放车的大厢板上,穿着大头鞋,裹着皮大衣,蜷缩成一团。从车篷布的缝隙中看着阿卡子大坂和界山大坂上纷飞着的鹅毛大雪,听着缠有防滑链的车轮在雪地和碎石上碾过的细碎声响,觉得以前在北京温暖家中读书的日子,是一个梦。六天中,没有任何阿里的男性军人给过我们以丝毫关照。当我们终于在第六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到达狮泉河镇,迎接我们的阿里军分区卫生科的领导又表现得匪夷所思。他们围着我们五个人转了好几圈,然后面面相觑、毫无表情地走了。
五个女兵站在荒凉的戈壁上,完全不得要领。我至今仍要感谢大脑缺氧和严重的高山反应带来的木讷和迟钝,让我们在这段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内,没有哭,没有叹息,也没有思索,一言不发。在这段思维空白的时间里,我看着远处的夕阳像一张金红色的巨饼,无声无息地缓缓降入峰峦之口,大地变得一片苍茫。
等卫生科的领导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很热情了,连连说着“欢迎你们”,接过了我们的背包和脸盆。
科长后来解释他们的做法:曾经收到过南疆军区的电文,说是给卫生科派去了五名卫生员,但并没有说明是女子。在我们之前,阿里军分区从来没有女兵,所以他们头脑中也没这根弦。接站时刻,突然发现来者是女孩子,遂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他们原本是把我们分散安排在各个男兵宿舍,一见之下情知不妥,赶紧回去倒腾房子。
我们五个都是l969年的兵,2月入伍,在新兵连集训了两个月,学的都是齐步走投弹射击什么的,其余的时间就是种菜送粪,并没有经过任何医学训练。到了卫生科,马上安排我们到病房工作,连最基本的肌肉神经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让我们开始上班了。
那时病房有12张病床,经常住得满满的,还要加床。记得第一天打针,老卫生员告诉我,你在病人的半边屁股上画一个“十”字,然后在“十”字外四分之一处把针戳进去就行了。千万不要打到靠内侧啊,那样伤了神经,会把人打瘫的。
这番话他跟我说过好几遍了,可我还是下不了手。老卫生员说:“这又不是扎你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一狠心一咬牙就攮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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