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如果有人问,我就向他们解释好了。
我伸出胳膊,支在略显油腻的桌面上,看起来,似乎要和那个忙碌操持中的小伙子掰手腕。捆扎止血带后接着消毒,然后他熟练地将银亮针头刺入我的前臂静脉,抽动针栓。我一边扫视着鲜血汩汩涌出,一边假装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看有无人发现我在这儿干着和就餐没有关系的勾当,会不会前来询问或问也不问干脆直接报警?
抽血过程在我东张西望的窥视中平稳完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略微有点儿遗憾地松了一口气,叹息道,真没什么人注意我们啊。
朋友说,人们已经越来越不关心周围的事情了。
拿到基因报告的那一天,我左右端详后对先生说,请收好这张单子。如果我到非洲去的时候,坐飞机火车汽车牛车或者不论什么形式的交通工具吧,人被烧焦成炭或零落成泥,麻烦你把这个报告交上去,之后就等着领我的尸骨残骸。估计这样错拿别人骨灰的概率会比较低,而且不用劳烦我的直系血亲们提供送检材料,让他们难过并损伤身体。
先生翻了翻白眼说,不要讲得这么不吉利好不好。
我说,这是我为去非洲做的准备工作之一,很严肃的,切记切记!
我的基因报告显示,我是中国最常见的母系图谱中的一员。我先生知道后满意地说,这证明你实在是太大众化的一个女人。
我为我能这样混迹于芸芸众生的生物学基础而高兴不已,并深以为荣。
我们都来自母亲,我愿意接受我来自露西这一学说。我并不觉得谁是谁的祖宗这件事有什么特殊。我们尊敬源头,如同江河的入海口波涛汹涌,向高山之巅的涓涓溪水致意。
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当两个男人一起行走的时候,他们步行的速度,比单独一个人走时会提高4%。而当男人和女人一道走,他们的行进速度会降下来3%。
如果这一男一女是恋人,并肩而行,女方的速度只会提高不到1%,而男方的速度会降低6.3%。在手拉手的情况下,男子行进速度的降低更是会达到7%。
我一方面叹服科学家的无聊,一方面又在想,这发现的实质是什么呢?
对我们,也就是现代智人来说,直立行走是极为重要的功能。如果我们至今还在地上爬,那么所有文明的进步都仍在蛮荒匍匐。据考古学研究,我们是在距今180万~20万年前完成走路这个功能并固定下来的。也就是说,露西的后裔们只有在具备了这项本领之后,才有可能离开非洲高原,跋山涉水,走向世界。

这是伟大的迁徙。要攀登多少山峰,跋涉多少江河,穿越多少沼泽,攀援多少密林……在这个进化过程中,人类出现了男女相伴。人的大脑在新的挑战和进化面前,更快速地发展起来。
在这千万里的漫漫征程中,男子自然是占先的。他们躯干高大,双腿矫健,耐力持久,利于行走。女子力量差,身躯短,脚力不逮,不是未成年就是有身孕再不就是怀抱婴儿……想来那些男祖先在走出非洲的旅途中,不能不管不顾地一人独自向前,必得不断回望并将脚步放缓,和群中的女子结伴而行。刚开始是对女祖先的一种迁就和照顾,走着走着,千万里路之后就成了习惯。再走,就成了潜在集体无意识中的规则。男女祖先,谢谢你们不远万里的奔突,步履渐行渐缓,酿就了后代子孙男女漫步时的深情款款。
请严谨的科学家们原谅我浅陋无知的想象。
据说露西是住在湖边的。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骨骼化石出土的地理方位,还是从她患有关节炎推断而出。不知孱弱的露西在闲暇时扶着后腰捶着腿遥看湖光山色之际,可曾想到过无数世代后的无尽子孙?
她是叹息还是微笑,抑或只是茫然地怅惘?
索韦托的纪念馆,会以那个惨死的黑人孩子的名字来命名,但不会售卖他死亡时的照片。因为细节会给人以猛烈的撞击,宽恕就难以成立。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它集中了南非黑人最痛苦、最悲惨、最勇敢、最荣耀、最欢乐、最暴力、最美好的一切元素,迷人又令人望而生畏。”
一位英国作家这样说过。
这是哪儿?索韦托。南非最大的贫民窟,据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它的历史凝聚着血泪,曾以贫穷和暴力的双翼举世闻名。
一说到贫民窟,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一堆破败的房屋和一片污浊的环境。但是,这样你就小看了索韦托,它绝非惯常意义上的“一片”“一堆”,而是一个体量巨大的存在。在它绵延120平方千米的土地上(还在不断扩大中),分布着33个黑人城镇,居住着祖鲁、科萨等南非9个黑人部族。此地不仅仅有贫穷和肮脏,爆发过血腥的种族冲突,还收获了巨大的荣誉。南非最伟大的两位黑人领袖——曼德拉总统和图图大主教,都曾生活在这里,他们也都曾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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