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三万里(92)

2025-10-10 评论

见到这对倒霉的德国夫妇,我说,对你们深表关切。

他们说,谢谢。

我说,怎么办呢?

他们说,机票是不能更改的,全部作废。现在也无法确定是否可以预订第二天的机票,因为不知“非洲之傲”何时才能出发。如果继续等待,也许要订第三天的机票。关于后续衔接的机票,也不是每天都有航班。最关键的是回家之后马上有重要会议,不能变更。

我吓了一跳。这真不是仅仅丧失金钱的事儿,面临更复杂的困境,不由得着急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们两人相视一笑,安慰我说,不要紧。我们还有好几天时间可以考虑这件事情。我们也有相应的保险。

他们的安然真的不是故作镇定,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处乱不惊、举重若轻。不敢想象如果我遭遇这种情况,得急成何等火急火燎的模样!

我算是被“非洲之傲”车上客人的这份从容安定震惊了,于无声处听惊雷。我这一路所见到的狮子血盆大口、象群排山倒海而来、河马在河中龇牙咧嘴等加在一起,都没有这种宁静让我惊悚。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如此泰然?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这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自在?

我想了很久很久。结论是,第一我们人太多了。人多机会少,每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只有在第一时间识别出机遇和风险,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自己的安全与发展。第二是我们的变化太快了。在一个飞速运转的年代,一切都充满了变数,让人目不暇接。我们把人家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事儿,都炖在一块堆完成,滋生火急火燎、暴跳如雷的脾性可以想见。三是我们尚没有能力从容。中国人原本是有从容的传统的,只是已经不从容了很多年。受侵略受苦难,吃糠咽菜流浪奔突,丧失了从容的传统。贫苦会扼杀从容,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从容是一种奢侈。

这种奢侈,其中既有金钱的奢侈,人家不在乎多掏一天或几天的酒店款,不在乎一个或几个航班的延误作废,自然安之若素;也包含制度的奢侈,我相信世界上的保险公司,不一定都拟定我这种看似包罗万象、实际心机重重的保险条款。保险公司可以多收费,以提供更大范围的保障,让投保人安心。最重要的一条奢侈,是信任的奢侈。旅客们完全信任“非洲之傲”会全力以赴、周到妥帖地处理此事,而不是我们常常遇到的那种推诿和敷衍。我们吃了无数次亏得来的教训是——如果你不在第一时间亲临现场果断想出自我保护的策略,你就可能被蒙骗和盘剥,你会被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干吃哑巴亏、死无对证……

想到这里,我也释然了。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从容,不能拔苗助长。不过,安稳的从容终将是一个方向。俗话说,见多识广,见得多了,就会长见识。中国人不笨也不傻,不懒也不杞人忧天。我们曾经从容优雅过几千年,万事俱备之时,重拾优雅从容,并非难事。期待着那一天早一点儿到来。

当我入睡的时候,心已安然。但入睡不久,心安然身却不再安然了。“非洲之傲”哐当一声,开动了!从不在夜间行驶的它,现在使足了劲儿飞驰。我在朦胧中大致计算了一下,“非洲之傲”此次晚点共计40多个小时。

早餐的时候,列车长再一次出现了。他说,我们将尽量加速行驶,期待追回之前耽搁的时间。从今之后,除了非常危险的路段,夜里我们将不再停车歇息。

大家依然默不作声,既没有表示特别的赞同,也没有人反对,甚至也不见有人问问这样是否就能追回时间。人们一切如常地喝着牛奶,只是时不时地会被颠簸不小心呛着。以往的早餐时间,车是纹丝不动的。

我问野花夫人,您觉得我们能准时赶到达累斯萨拉姆吗?

她说,哦,完全不知道。咱们能做的事儿,只是祈祷。

我是连祈祷也不做的人。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刚才我问过列车长,列车长告诉我,此刻已经行驶在中国援建的坦赞铁路上了。

我无法评说历史,只能如实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也许,坦赞铁路给我们留下的方方面面的遗产,此刻评说还嫌太早。100年后再来看这个决策,会有更客观的眼光。

枕木由坚固的水泥铸成,边角已有磨损。每一根枕木上都镌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制”的汉字,字体规整,力度深切,可见当时制造模具时的用心。然而无论怎样坚固,近40年岁月的磨洗和风沙遮蔽,很多字迹漫洇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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