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刨去经济的因素,比如想读书但无钱读书的女子,天下的女人,可分成读书和不读书两大流派。
我说的读书,并不单单指曾经上过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读过的一本本的教材。严格地讲起来,教材不是书。好像司机的学驾驶和行车、厨师的红白案和刀功一样,是谋生的预备阶段,含有被迫操练的意味。
我说的读书,基本上也不包括报纸和杂志,虽然它们都印有字,按照国人“敬惜字纸”的传统,混进了书的大范畴。那些印刷品上,多是一些速朽的信息,有着时尚和流行的诀窍。居家过日子的实用性是有的,但和书的真谛还是有些差异。
好书是沉淀岁月冲刷的沙金,很重,不耀眼,却有保存的价值。它是地球上曾经生活过的那些智慧的大脑,在永远逝去之前自摄下的思维照片。最精华的念头,被文字浓缩了。好像一锅灼热久远的煲汤,濡养着后人的神经。
书对于女人的效力,不像睡眠。睡眠好的女人,容光焕发。失眠的女人,眼圈乌青。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在一天之内是看不出来的。
书对于女人的效力,也不像美容食品。滋润得好的女人,驻颜有术。失养的女人,憔悴不堪。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在三个月之内,也是看不出来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走,书要一页页地读。清风朗月水滴石穿,一年几年一辈子地读下去。书就像微波,从内向外震荡着我们的心,徐徐地加热,精神分子的结构就改变了,成熟了,书的效力才能凸显出来。
读书的女人,更善于倾听,因为书训练了她们的耳朵,教会了她们谦逊。知道世上多聪慧明达的贤人,吸收就是成长。
读书的女人,更乐于思考。因为书开阔了她们的眼界,拓展了原本纤细的胸怀。明白世态如币,有正面也有反面,一厢情愿只是幻想。
读书的女人,更勇于决断。因为书铺排了历史的进程,荟萃了英雄的业绩,懂得有得必有失,不再优柔寡断、贻误战机。
读书的女人,更充满自信。因为书让她们明辨自己的长短,既不自大,也不自卑。既然伟人们也曾失意彷徨,我们尽可以跌倒了再爬起来,抖落尘灰向前。
读书的女人,较少持续地沉沦悲苦,因为晓得天外有天、乾坤很大。读书的女人,较少无望地孤独惆怅,因为书是她们招之即来、永远不倦的朋友。读书的女人,较少怨天尤人、孤芳自赏,因为书让你牢记个体只是恒河沙粒沧海一粟。读书的女人,较少刻毒与卑劣,因为书中的光明,日积月累浸染着节操,鞭挞着皮袍下的“小”……
淑字,温和善良美好之意。好书对于女人,是家乡的一方绿色水土。离了它,你自然也能活。但与书隔绝的日子,心无家园。半生过下来,女人就变得言语空虚、眼神恍惚、心胸狭窄、见识短浅了。
淑女必书女。
素面朝天。
我在白纸上郑重写下这个题目。丈夫走过来说,你是要将一碗白皮面对天空吗?
我说,有一位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姐姐,她自恃美丽,见了唐明皇也不化妆,所以叫——
丈夫笑了,说,我知道,可是你并不美丽。
是的,我不美丽。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丽女人的专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
看看我们周围。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妆。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它们会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种真实。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见一位化过妆的女友洗面,红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被洪水冲刷过后水土流失的山峦。那个真实的她,像在蛋壳里窒息得过久的鸡雏,渐渐苏醒过来。我觉得这个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片刻前被颜色包裹的那个形象,是一个虚伪的陌生人。
脸,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证件。我的父母,凭着它辨认出一脉血缘的延续;我的丈夫,凭着它在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寻;我的儿子,凭着它第一次铭记住了自己的母亲……每张脸,都是一本生命的图谱。连脸都不愿公开的人,便像捏着一份涂改过的证件,有了太多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背着化过妆的脸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劳累,多了忧虑。
化妆可以使人年轻,无数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我认识的一位女郎,盛妆出行,艳丽得如同一组霓虹灯。一次半夜里我为她传一个电话,门开的一瞬间,我惊愕不止。惨亮的灯光下,她枯黄憔悴如同一册古老的线装书。“我不能不化妆。”她后来告诉我,“化妆如同吸烟,是有瘾的。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不化妆的自己。化妆最先是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欺,我真羡慕你啊!”从此我对她充满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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