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就是能够对抗世间所有的坚硬(4)

2025-10-10 评论

往事,也许是我在纽约的华尔街,一直想买下模具娃娃的强烈动力之一了。

非常感谢珍斯坦夫人,我得到了一张娃娃被人围观的照片的复印件,离开了华尔街,后来又回国。我虽然没有高质量的仿真塑胶,但我很想为我们的女孩制造出一个娃娃。期待着有一天,能用这具娃娃,同我们的女孩轻松而认真地探讨性。思前想后,我同一位做裁缝的朋友商量,希望她答应为我定做一个娃娃。

听了我详细的解说并看了图片之后,她嘲笑说:“用布做一个真人大小的娃娃?亏你想得出!”

我说:“不是简单的真人大小,而是和听众的年纪一般大。如果是6岁的孩子听我讲课,你就做成6岁大。如果是16岁,就要做成16岁那样大,比如身高一米六〇……”

朋友说:“天哪,那得费我多少布料!你若是哪天给体校女排女篮的孩子们讲课,我就得做一个一米八的大布娃娃了!”

我说:“我会付你成本和工钱的。你总不会要到827块钱一个吧(根据当天的100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计算)?”

朋友说:“材料用什么好呢?我是用青色的泡泡纱做两扇肺,还是用粉红的灯芯绒做一颗心?”

我推着她的肩膀说:“那就是你的事了。为了中国的女孩们,请回去好好想,尽快动手做吧。”

灯下,写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论文,论青年女作家的构成及创作走向。繁复的资料像麦秸垛湮没着我的思绪,之所以选择了这个题目,主要是为了蒙混过关。

我从众多的资料当中挑选出翔实可靠的,把每一位女作家的出生年月、籍贯、双亲文化水准、个人经历、学历、婚姻恋爱史、发表处女作的时间、创作的题材领域和基本风格等,综合了一张庞大的表格,把大家分门别类地统计在上面,像国民生产总值的计划图表。

我在杂芜的材料中艰难地挺进。那个答案——或者说是论文的观点,像礁石似的渐渐露出海面。

我突然看见一个女孩,瘦瘦高高地立在我的稿纸上。因为肤色黑,她的牙齿显得格外白,微笑着注视着我。

她,是我姥姥那个村的。

我的父母都是农村人。早年间,他们出来当兵,在遥远的新疆生下我。我半岁的时候,父母东调入京,我也就跟着成了一个城里人。

我五岁那年,妈妈领着我回老家看姥姥。这是我第一次系统地接触农村。农村的小姑娘围上来,问我城里的事。我做了生平最初的演讲。

“你们的房子可真矮!我家在城里住楼房。”我说。

“什么叫楼房?”为首的小姑娘问。她黑黑高高瘦瘦,九、十岁的样子,叫小网。

我傻了。我不知道怎样准确地描述楼房。吭哧了半天之后,我说:“楼房就是在房子上面再盖一间房子。”

大伙儿一通哄笑。小网闪着白亮的牙齿对我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房子上面不能再盖房子。”

看着她斩钉截铁的样子,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主要是我看出她是孩子们的头,我要是不同意她的观点,就甭想和大伙儿一块儿玩了。

她们接纳了我。

结论一:女作家个体多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其中大文学家、大美学家、大艺术家的直系后裔,约占四分之一。呈现出明显的人才链现象。

“咱们今儿上坡去。”小网说。

我们老家处在丘陵地带,把小山叫作坡。

我在坡上第一次看到花生秧,觉得叶子精致得像花。小网说,你给咱看着点儿人,咱扒花生吃。

在这之前,我所见到的花生都是躺在柜台里的粉红胖子,不知道它们埋在地里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模样。我对这个建议充满好奇和恐惧。我说:“要是人来了,让人抓住了可怎么办?”小网说:“你就大声喊我们。”她又对大家说:“花生带多带少不是最要紧的,主要是不能叫人抓着。要是万一有人来了,大伙儿就朝四散里跑。要是往一个方向跑,还不让人一抓一个准!”她又格外叮咛:“有人追的时候,就在树棵子里绕圈,他就抓不住咱啦!”

我当时愣愣地看着这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心中充满崇拜。即使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看见她站在蓝绿色的花生秧里,指挥若定地说着这些令人敬畏的话。海风把她稀疏的黄发刮得雾似的飘起,有几根发丝沾在嘴角。她用火焰似的小舌头拨起,继续说话。

开始干活了。小伙伴们拎着花生秧,利索地豁开地皮,像提网兜一样把潜伏在底下的花生果一网打尽。我吃惊地发现,花生并不像商店里卖的那样规格统一,而是个头悬殊。运筹帷幄的小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不该把瞭望哨的重任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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