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诱惑着我们放弃安宁和舒适,离开温暖的家,在某一个清晨或是深夜,毅然到遥远的他乡去了呢?
当然,很多时候,是为了谋生,为了无法推卸的责任和理由。但是,随着温饱的解决,我们越来越多自觉自愿地选择了——人在旅途。
一次,我应邀到国外访问。在规定的活动完结之后,主人很热情地让我挑选一个完全自由的项目,以便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国家。我想了想,提笔写下了:“乘坐火车或是长途汽车,在大地上旅行。”主人看了看那张纸说:“好,我们很乐意满足您的要求。只是,您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您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我说:“没有目的地,不到哪里去。坐着车在土地上行走,就是目的,就是一切了。”
我固执地认为,要真正认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一处山水,你必得独自漫游。
旅行使我们谦虚。飞驰的速度,变换的风景,奇异的遭遇,萍逢的客人……这一切旅途中可能发生的事件,强烈地超出了我们已知的范畴,以一种陌生和挑战的姿态,敦促我们警醒,唤起我们的好奇。在我们被琐碎磨损的生命里,张扬起绿色的旗帜;在我们刻板疲惫的生活中,注入新鲜的活力。
久久的蜗居,易使我们的视野狭小、胸怀逼仄、肌力减弱、肺廓扁平……这个时候,收拾好行囊,辞别了亲人,踏上旅途吧!
珍惜旅途吧!火车上那些不眠的夜晚,凭窗而立,看铁轨旁一盏盏路灯,闪着紫蓝色的光芒,倏忽而逝,许多记忆幽灵般地复活了。
人们常常在旅途中,猛地想起湮灭许久的往事,忆起许多故人的音容笑貌。旅行好像是一种溶剂,溶化了尘封的盖子,如烟的温情就升腾出来了。
人们常常在旅途中,向相识才几小时的旅伴倾诉衷肠,彼此那样深刻地走入了对方的精神架构。我甚至知道几位青年,竟这样找到了自己的终身伴侣。
有人把这些解释为——旅途使人们亲近,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正是因为同乘一列车、同渡一条船,才使我们如此亲密。旅行使人性中温暖的那些因子弥散开来。
旅途也有困厄和风雨、艰难和险恶。但是,这不会阻止真正的旅行者的脚步。旅行正是以一种充满未知的魅力,激起人们不倦的向往。
人的知识永远是不完备的,他无法知道一个地区或是一个时代是否就是空间和时间的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所不同的只是栖息的这口井的直径大小而已。每个人也都是可怜的夏虫,不可语冰。于是,我们天生需要旅行。生为夏虫是我们的宿命,但不是我们的过错。在夏虫短暂的生涯中,我们可以和命运做一个商量,尽可能地把这口井掘得口径大一些,把时间和地理的尺度拉得伸展一些。就算最终不可能看到冰,夏虫也力所能及地面对无瑕的水和渐渐刺骨的秋风,想象一下冰的透明清澈与痛彻心肺的寒冻。
旅行,首先是一场体能的马拉松,你需要提前做很多准备。先说说身体方面。依我片面的经验,旅行的要紧物件有三种。
第一,当然是时间。人们常常以为旅行最重要的前提是钱,于是就把攒钱当成旅行的先决条件。其实,没有钱或是只有少量的钱,也可以旅行。关于这一点,只要你耐心搜集,就会找到很多省钱的秘诀。如果把一个人比作一辆车,驱动我们前行的汽油,并不是金钱,而是时间。这个道理极其简单,你的时间消耗完了,你任何事都干不成了,还奢谈什么呢?或者说,那时的旅行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地心了。
第二桩物件,是放下忧愁。忧愁是旅行的致命杀手,人无远虑,乃可出行。忧愁是有分量的,一两忧愁可以化作万只秤砣,绊得你跌跌撞撞鼻青脸肿。最常见的忧愁来自这样的思维:把这笔旅游的钱省下来可以买多少斤米多少缕菜,过多长时间丰衣足食的家常日子。将满足口腹之欲的时间当作计量单位,是曾经有用现在却不必坚守的习惯。很多中国人一遇到新奇又需要破费的事,马上把它折算成米面开销,用粮食做万变不离其宗的度量衡。积谷防饥本是美德,可什么事都提到危及生命安全的高度来考虑,活着就成了负担。谁若一意孤行去旅行,就咒你将来基本的生存都要打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落街头……别怪我说得凄惶,如果你打算做一次比较破费的旅行,你一定会听到这一类的谆谆告诫。迅即地把诸事折合成大米的计算公式,来自温饱没有满足的农耕时代遗留下来的精神创伤。如果你一定要把所有的钱都攒起来用于防患于未然,这是你的自由,别人无法干涉。可你要明白,身体的生理机能满足之后,就不必一味地再纠结于脏腑。总是由着身体自言自语地说那些饥饱的事,你就灭掉了自己去看世界的可能性,一辈子只能在肚子画出的半径中度过。这样的人生,在温饱还没有解决的往昔,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可能成为能优先活下来的王牌。在今天,就有时过境迁、过于迂腐之感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