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学博士面色冷峻,一口未尝。多年当医生的经验让我爱多管闲事,一看到谁有异常之举就怀疑病痛在身。菜很甜,我悄声问,您不爱吃糖?
没想到,他大声回答,我不吃这道菜,并不是有糖尿病,我很健康。
我一时发窘,不知道他为什么义愤填膺。植物学博士继续义正词严地宣布道,菊花瓣纤弱易脆,根本经不起烈火滚油。这些酷似菊花的花瓣,是用百合的根茎雕刻而成的。
大家说,想不到你在植物学之外,对厨艺还有这般研究,一定是常常下厨吧?
博士仍是一脸的冰霜,说,对,我是常常下厨房,请厨师们不要再用百合了,但是,没有人听我的。所以,我只有不吃百合。
餐桌上的气氛陡然肃穆起来。为什么?异口同声。
博士说,百合花非常美丽,特别是一种豹纹百合,更是花中极品,象征着安宁、和谐、幸福。
我失声道,难道我们今天吃的就是插在花瓶中无比灿烂的百合吗?
博士道,豹纹百合和菜百合不是同一个品种,但属于一个大家庭,餐桌上吃的是百合的球茎。这几年,由于百合的食用和药用价值,人们对它的需求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种百合。百合这种植物,是植物中的山羊。
大家实在没法把娇美的百合和攀爬的山羊统一起来,充满疑虑地看着博士。
博士说,山羊在山上走过,会啃光植被,连苔藓都不放过。所以,很多国家严格限制山羊的数量,因此羊绒在世界上才那样昂贵。百合也须生长在山坡疏松干燥的土壤里,要将其他植物锄净,周围没有大树遮挡……几年之后,土壤沙化,农民开辟新区种植百合。百合虽好,土地却飞沙走石。
那一天,那一桌的那盘美妙的蜜盏金菊,只被人动了几筷子,那是在植物学博士讲百合就是山羊之前,嘴馋的人先下的手。
从此,我家的花瓶里再没有插过百合,不管是西伯利亚的铁百合还是云南的豹纹百合。在餐馆吃饭,我再也没有点过“西芹夏果炒百合”这道菜。在菜市场,我再也没有买过西北出的保鲜百合,那些洗得白白净净的百合头挤压在真空袋子里,好像一些婴儿高举的拳头,在呼喊着什么。
一个人的力量何其微小啊!我甚至不相信,这几年中,由于我的不吃不喝不买,台湾玉山阿里山上会少种一寸茶苗,西北的坡地上会少开一朵百合,会少沙化一抔黄土。
然而很多人的努力聚集起来,情况也许会有不同。我在巴黎最繁华的服装商店闲逛,见到地下室里很多皮衣在打折贱卖,价格便宜到你以为商家少写了几个零。我因惊讶而驻足,同行的朋友以为我图便宜想买,赶紧扯我离开,小声说,千万别买!在这里,穿动物皮毛是“野蛮人”的代名词。
努力,也许就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出现。墙倒众人推一直是个贬义词,但一堵很厚重的墙要轰然倒下,是一定要借众人之手的。
我没有向我家的苹果树摇动另外的花枝,也没有栽下另外一棵苹果树,在长久的等待之后,它无声无息地结出了几个苹果,其味巨甜。
陇是甘肃的简称。夏天,我从兰州出发,沿古丝路西行约1500公里,抵达敦煌。电视里曾疯狂地普及过丝路和敦煌的知识,我窝在城市里,以为自己已无所不知。真到陇西一走,才发现再大的电视屏幕也代替不了我们的眼睛,更不消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特定的频道。别太相信那块20英寸的玻璃板,它在扩大我们视野的同时,也扼杀我们的想象。
那么多人写过丝路,写过敦煌,好像一个插满针的针插,已无从下手。西行的时候,我已决定什么都不写,让心灵毫无负载地飘向蓝得令人眼晕的天空。回来后,忙忙碌碌地做别的事,我以为已彻底遗忘了敦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常常同别人讲敦煌,讲那些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和感觉。朋友们会津津有味地听,好像他们从未看过那些介绍丝路的风光片和旅游指南。我检查记忆之壁,看到当时思维留下的痕迹,有的已被抚平,有的仍像甲骨文痕,虽然浅淡,却难以消失。
我写的绝不是一篇系统的丝路游记,只是时间之筛无意中留给我的大点的石头子儿。
白兰瓜
听说我要西行,所有的朋友第一个反应都是:“你可以吃到白兰瓜了!”
北京的街头也常见到白兰瓜,并不白,像个磕碰过的篮球,也不甜,带有青草的气息。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白兰瓜的仰慕希冀之情。城市是个坏地方,能让所有带有乡土气息的东西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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