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黑发卡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便宜得一毛钱买一板。可那时有一位人物讲话说,妇女用的发卡是钢丝做的,一年要消耗多少吨钢……这句话以后,全国就不造钢丝发卡了,一律用塑料制品代替。也许在平原还可凑合,高原的严寒中,塑料如纸,一碰就碎,哪能担当把帽子和头发紧紧地别在一起的重大使命!
大家依旧愁眉苦脸,继续沉浸在帽子随时飞上天的恐惧中。只有小鹿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因为她妈妈把自己以前用过的旧发卡寄了来。拆开信的时候,发卡上还挂着一根头发,可以想见老母亲是多么匆忙地把发卡从自己头上拔了下来,以满足高山上的女儿。因为两代人用的时间太久,钢丝发卡上的黑漆都磨光了,露出银亮的本色。小鹿的帽檐边,远远看去,好像斜插着一根针。
小如看着小鹿,突然说,我有办法了。她跑到司务长那里,说我要领一包曲别针。司务长对所有要领东西的人都抱有戒心,他警惕地问,干什么用?
各部门司务长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小气鬼,也不知他们是因为格外小气才当上了司务长,还是当上司务长才变得格外小气?反正这个职务有危险的传染性,能让所有坐这把交椅的人,都既吝啬又爱刨根问底。
小如不肯正面回答他,只是说,明天你就会看到这些曲别针干什么了。
司务长嘟囔着,用不完,可记得给我拿回来啊!
第二天,在高原的蓝天和白云下,每个女兵的帽子和头发间,都别了一枚崭新的曲别针,它“回”字形的轮廓,大部分别在发丝里,小部分露在帽子外,仿佛一种美丽绝伦的银饰,在雪域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山风依旧肆虐地逞凶,只是它再也无法把我们的帽子掳去,只得打着呼哨,愤愤地把远山的雪雾卷起来,从空中撒向峡谷。
高山的帽子,永远是皑皑的积雪。
高原上的卫生员没有正规的课堂,几乎像小木匠学徒一样,由老医生手把手地教。医学这门学问,不太适合自学。你没法在病人身上做试验,基本上不允许反复的失败。你付出的是时间,就算辛苦点不在乎,但病人付出的是血和生命,没法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演习。
为病人做臀部肌肉注射时,老医生总是叮嘱:小心啊,千万别把药打到坐骨神经上,万一打错了,病人就会一辈子下肢瘫痪!
想想吧,多可怕!你随意挥洒,几秒钟的一个动作,就让一个人永远站不起来了,吓不吓人?但这根绞索似的坐骨神经究竟在什么地方,谁知道?你去问老医生,他会说,书上写着呢,自己看去吧!可你翻开书一看,那张人体解剖图上,蛛网似的血管神经,画了几十上百条,好像一张军用地图。坐骨神经只是细细一根,从肌肉中央穿过。臀部——活人身体里这个每天牢牢坐在凳子上的大部位,在书上缩成了乒乓球般的一个简图,埋伏在其中的纤弱神经,头发丝一般,无法想象它的真实模样。更不用说在解剖图谱的下方,还一本正经地注释着,神经走向可有变异,本书仅供参考。
简直让你没法相信它。
老医生还形容说,万一把针戳到坐骨神经上,你会有竹扦子扎在粉条上的感觉,这时候悬崖勒马,虽说有损失,还来得及弥补。所以,每次打针的时候,都要高度警惕。
我们紧追着问,那粉条是粗的还是细的?绿豆粉还是红薯粉?竹扦子是毛衣针那样的,还是穿糖葫芦那种竹棍?
老医生拉下脸来,说你们这帮女孩子怎么这么啰唆,不知道,不知道!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这种事问老护士去!
老护士的态度倒是不错,可惜只有他一个人碰到过类似的危险情况。他说,注射的时候,碰到病人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结果针头断在肉里面,幸好针只扎进去了一半,根部还像刺一样露在屁股外面。忙过来了几个人,把病人像犯人一样按住,赶快用止血钳揪着针尾,好歹把针拔了出来。他抚着胸口说,那一回,吓得我真魂出窍。
我们很感兴趣地问,是扎在坐骨神经上了吗?
老护士说,谁知道?也许是扎在病人的脑神经上了,要不他怎么会大叫一声蹦起来?
我们锲而不舍地追问,有竹扦子扎粉条的感觉吗?
老护士心有余悸地说,忘啦!忘啦!哪儿有那么复杂精细!不过,从那以后,我看见屁股就害怕,打针的时候,尽量往臀部的上方和外方打,那里似乎离坐骨神经最远。
我们趴在图谱上对照,发现老护士说的是一条真理。坐骨神经长得再怎么变异,也不会长到臀部的上外方去。那里像马路上的安全岛,是一个保险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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