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36)

2025-10-10 评论

我们除了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

我下决心问道,人的眼睛和别的动物的眼睛,是一样的吗?

老医生说,从理论上讲,哺乳动物的眼睛结构都是一样的。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哦,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

听了老医生的话,我虽然从道理上明白了,在尸体上学习解剖,是正义、正当的事业,但我还是无法在牧羊人的眼球上,进行学习研究。他曾经那么信任地注视过我,用的就是这双眼睛,我不忍心看到它破碎。还是以后找机会,在一只牛眼上学习吧。

我们走了。不敢往身后看。巨大的鹰群从我们头顶俯冲而下,好像巨型轰炸机。

小鹿对我说,你知道我今天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我说,你看着我们累得不行,自己却躲了清闲,一定在暗中偷偷乐吧?

小鹿说,班长,别开玩笑。也许因为你们一直是在负重行军,所以就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我空着手走路,想得就格外多些。

小鹿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我想的是,生命真好,活着真好,年轻真好。

阿里的军人照相,只有等待一个机会,就是高原服务队上山的日子。山下的人们会在高原最温和的季节,临时组织起一支慰问的队伍。十几个人,文武都有。文的指的是文工团员带来几个小节目,边防哨卡巡回演出。武的是一部浑身散发热气的洗澡车,它呼哧呼哧开到哪儿,汲水烧锅,那里的人就可以洗上一次热水澡。但是,看节目的时候虽然开心,节目看完,也就忘了。洗澡当时舒服,过一段时间,身上又脏起来。最受人欢迎的,还要数服务队的摄影师。

摄影师通常是两个男人,一个老一个年轻。不知人员配备时出于何种考虑,大概是想老摄影师有经验,但是身体可能顶不住,年轻人可以扛机器,多干点力气活,有取长补短、前赴后继的意思。

一天,果平对我说,高原工作队上山来了,里头有一位老资格的摄影师,助手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我说,情报这么准,是不是已经偷着去照了一张?

果平大叫冤枉,说摄影师一天只能照五十个人,每人只限两张。大家得排着队来,轮到谁会通知,别的人一律原地待命。

我说,那我们这拨儿排在何时?

果平丧气地说,据我所知,大约是三个月后。

我灰心丧气地说,那么久!我都成老太太了。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等着吧。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你要是看到哪个人一边走,一边偷着看什么,不时地捂着嘴乐,一见别人注意他,马上若无其事一本正经起来,飞快地把什么东西藏进兜里……不用猜,他一定是刚从摄影师那里,取回了自己的照片。

我们掐着手指头,计算着轮到我们留影的日子。不料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先是摄影师每天拍摄的人数不断减少,好像一支行动迟缓、作风稀拉的队伍,在玩“增兵减灶”的游戏。摄影师刚开始解释,说是为了保障每人的形象都笑容可掬,照得不好的,比如愁眉苦脸、眨了眼成了瞎子的等等,都要返工,所以耽误了时间。大家刚开始还谅解他们,但后来进度越来越慢,简直像磨洋工,每天只能照十几个人,有些人照得很丑,也并不返工。人们开始愤愤不已,但又敢怒不敢言。生怕谁打了小报告,把说坏话的你告诉了摄影师,他们怀恨在心,轮到你照相的时候,随便一个动作,就把你照成丑八怪。这样的照片,你不要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吧,万里迢迢地寄回家,你妈一看你这么不成嘴脸,准得吓一大跳,心里不好受,多不划算啊。出于这种考虑,人们暗地里埋怨,当面见了摄影师,又是主动打招呼,问寒问暖,再亲切不过了。

最坏的消息传来了,摄影师无法适应山上的恶劣气候,得了很重的高原病,改变计划,再过两天就要下山返回平原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注意啊,这只是一个形容词,因为高原只下雪,不下雨,所以,是没有霹雳这种雷电现象的。)

怎么办?果平问我。

还能有什么办法?等着服务队明年重来吧。我无可奈何地说。

再想想嘛!果平不屈不挠。

我说,除非你绑架摄影师,用手枪逼着他给你单独摄影。

你这个办法好极了!果平一蹦老高,然后又赶紧蹲在地上抚着胸口喘气。要知道,高原上任何突如其来的动作,都相当于百米赛跑和徒手格斗。

我说,什么办法?绑架还是手枪?

果平说,不是绑架,是单独拜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登门找找摄影师,哀求他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为我们留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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