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把雪挖走,才能把铁锹埋进土里当支柱,把帐篷支起来。
领导说,你这个傻女子。雪下面是冰,睡在冰地上,明天你的关节就像多年的螺丝钉淋了水,非得锈死不可。
我说,冰和雪还不一样吗?
领导说,当然不一样了。雪是新下的,并不算冷。你没听俗话说过,下雪不冷化雪冷吗?雪底下的永冻冰层,那才是最可怕的。睡在雪地上,就像睡在棉花包里,很暖和的。
我半信半疑,但实在没有力气把所有的冰雪都挖走,清理出足够大面积安营扎寨,只好睡在雪上。这会儿看小鹿吃得很香,不由得也从身下掏一把雪吃。为了预防小鹿汗脚的污染,特地选了我脑袋这侧的积雪。
海拔绝高地带纯正无瑕的积雪,有一种蜂蜜的味道。刚入口的时候,粗大的颗粒贴在舌头上,冰糖一般坚硬。要过好半天,才一丝丝融化,变成微甜的温水,让人吃了没够。
一时间我们不作声,吭哧哧地吃雪,好像一种南极嗜雪的小野兽。我说,小鹿,你把床腿咽进去半截了。
小鹿说,你还说我,你把床头整个装进胃里了。
我们互相开着玩笑,没想到才一会儿,我和小鹿的身体都像钟摆一样哆嗦起来,好像有一双巨手在疯狂地摇撼着我们,这才感到雪的力量。
小鹿……我们……不能再……吃下去了,会……冻死。我抖着嘴唇说。
小鹿回答我,好……我不吃了……我发现,雪是越吃越渴……
我们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借以保存最后的热量。许久,许久,才慢慢缓过劲来,被雪凝结的内脏有了一点暖气。
我有点困了。小鹿说。
困了就睡呗。我说,觉得自己的睫毛也往一起粘。
可是我很害怕。小鹿说。
怕什么?我们的枕头下面有手枪。真要遭到袭击,无论是鬼还是野兽,先给它一枪再说。周围都是帐篷,会有人帮助我们的。我睡意蒙眬地说。
小鹿说,我不是怕那些,是怕明早我们起来,会漂浮在水上。
我说,怎么会?难道会发山洪?
小鹿说,你是不是感到现在比刚才暖和了?
我说,是啊。刚才我就觉得暖和些了,所以才敢吃雪。吃了雪,就又凉了半天。现在好像又缓过劲来了。
小鹿说,这样不停地暖和下去,还不得把我们身下的雪都焐化了?明天我们会在汪洋中醒来。
我说,别管那些了,反正我会游泳。
小鹿说,我不会。
我说,我会救你的。你知道在水中救人的第一个步骤是什么?
小鹿说,让我浮出水面,先喘一口气。
我说,不对。是一拳把你砸晕,叫你软得像面条鱼。你这样的胆小鬼,肯定会把救你的人死死缠住,结果是大家同归于尽。把你打昏后,才可以从容救你。
小鹿说,求求你,高抬贵手,还是不要把我砸晕。我这个人本来脑子就笨,要是你的手劲掌握不准,一下过了头,还不得把我打成脑震荡,那岂不是更傻了?我保证在你救我的时候,不会下毒手玉石俱焚。
我说,哼,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保不齐了……
小鹿说,我们是同吃一床雪的朋友,哪儿会呢……
我们各自抱着对方的脚,昏昏睡去。
起床号把我们唤醒的时候,已是高原上另一个风雪弥漫的黎明。我们赶忙跳起,收拾行装。待到我们把被褥收起,把帐篷捆好,才来得及打量一眼昨晚上送我们一夜安眠的雪床。
咳!伤心极了,我们太高估了人体微薄的热量。雪地上不但没有任何发洪水的迹象,就连我们躺卧的痕迹也非常浅淡,只有一个轻轻的压痕,好像不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活人曾在此一眠,而是两片大树叶落在这里,又被风卷走了。只是在人形痕迹的两端,有几个不规则的凹陷,好像某种动物遗下的爪痕。
那是我们半夜吃雪的遗址。
在高原上,爬山是家常便饭。就像你住在六楼,怎么能不爬楼梯呢?在拉练的日子,攀登更是必备的功课,几乎每天都要爬山。
爬山的实质,是人和地心引力做不懈的斗争。你用自身的体力,挣脱大地对你的控制,使自己向着太阳升去。如果你背的东西比较多,或者比较胖,那就更倒霉了,你不但得付出和别人一样的努力,还得加倍拼搏。因为那些东西和你多长出来的分量,都像秤砣一般拖着你的腿,逼你后退,你必须像扶老携幼的壮士,带着这些重量一道攀上高峰。
爬山的时候,喉咙会一阵阵地发出腥甜的味道,好像有一条流着血的小鱼卡在那里。按说,这很没道理,因为爬山时最辛苦的是手和脚。手要紧紧地扒住裸露的山岩,无论多么尖锐的石缝,为了有稳固的支点,你都必须把手指进去,好像在坚硬的墙壁上钉入十根铁条。脚像螃蟹的爪子,要么尽量向两侧伸展,以扩大身体和山石接触的面积,一旦发生下滑,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加摩擦力;要么利用脚骨的斜面,把它变成没有知觉的木橛子,深深入岩缝,就像在巨幅画像下钉两根巨钉,才能保证悬挂着的身体突然坠下时可挽救危局。至于躯干,恨不能生出壁虎似的吸盘,牢牢粘在悬崖上。爬山使人体的各部分紧急动员,所有功能都充分调动起来,肌肉高度紧张,神经分外敏感。此刻的每一瞬间,都执掌着人的生生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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