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55)

2025-10-10 评论

人的精神是从哪里来的?我以为很大一部分,甚至关键性的启示,是从大自然而来。人在年轻的时候,能够和自然如此贴近,远离城市,孤独地走进大自然的怀抱,你会在一个大的恐怖之后,感到大的欣慰;你会感到一种力量,从你脚下的大地和你头上的天空,从你身边的每一棵草和每一滴水,涌进你的头发、睫毛、关节和口唇……你就强壮和智慧起来。

读书也会使我们接触到这些道理,但是,我们记不住它。大自然是温和而权威的老师,它羚羊挂角、不露声色地把伟大的关于生命和宇宙的真理,灌输给我们。

你在城市里,有形形色色的传媒,有四通八达的因特网,有权威的红头文件和名不见经传的小道消息,摩肩接踵;你几乎以为你无所不能,你了解了整个世界。但是,且慢!在人群中,你可能了解地球,但你永远无法真正逼近——什么是宇宙——这样终极的拷问。

你必得一个人和日月星辰对话,和江河湖海晤谈,和每一棵树握手,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你才会顿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时间之贵、死亡之近。我以为在很年轻的时候,有机缘迫近这番道理,是一大幸运。你可以比较地眼界高远,比较地心胸阔大,比较地不拘一格,比较地宠辱不惊。

人是自然之子,无论上山下乡在历史上做如何评价,它把无数城市青年驱赶放逐到自然与社会的最原始状态,使这些人在饱尝痛苦的同时,深刻地感受到了自然的博大与森严。

谈吃的文章,多半是讲某时某地有某种特殊的吃食或吃法,但我要写的昆仑山之吃,却是普通的东西、普通的吃法,只因了海拔高的缘故,那留在记忆中的味道,便永生永世找不到伴侣。

二十多年前5,我在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交会的藏北高原当兵。如果把高原比作世界屋脊,我们所在的地方就要算屋顶上鸱吻所处的位置,奇异而险峻。从山底下运来的蔬菜,被冰雪冻得像翡翠雕成的艺术品,用手指一碰,发出玻璃一样清脆的声响。给养部门在进行了若干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终于放弃了给我们运输鲜菜的打算,从此我们天长日久地与脱水菜为友,别无选择。

脱水菜无以辩驳地证明了一个真理: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永远不能挽回。脱水菜失去的是普普通通的水,但你无论再给它多么充足的水,它都不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性状,依旧像柴火一样干涩难咽。

最常用的食谱是脱水菜炒肉。平心而论,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时期,全国副食供应匮乏,但昆仑山上的肉食始终很充足。雪白的猪皮上扣着紫蓝色的徽章,标明产地。记得一次炊事班长一菜勺把一块紫色肉皮盛到我碗里,那戳子是紫药水打上的,可以食用,虽然煎炒,仍鲜艳夺目。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认出“郑州”两个字,一张嘴,就把河南的省会咽到肚子里去了。以后记得还吃过几座城市,比如四川的绵阳、河北的石家庄。

山上也养猪。刚开始是从山下运上来的仔猪。猪娃的高原反应比人还严重,它们又不懂事,身上难受,不像人似的知道安静卧床,反倒乱蹦乱跳,很快就口吐血沫,患高山肺水肿死去了。炊事班长每天看着泔水白白扔掉,心疼得不行,立志要在高原上养猪成功。后来,他托人从国境线那边换回来小猪崽,据说是印度种,山地适应性极好。小猪刚断奶,不爱吃食,他就冲了奶粉喂猪。顺便说一句,山上那时奶粉很多,从农村入伍的战士都不爱喝,说没有苞米面糊糊好喝,便眼睁睁地看着奶粉过期。印度猪很适应高原气候,很快长成一只大猪。山上气候恶劣,人们食欲很差,剩饭菜多,印度猪最后肥得肚皮耷拉下来擦着地,皮都磨破了。炊事班长便把它赶到卫生科的外科治疗室,叫护士给猪包扎一下伤口。猪便拖着粘着白纱布的肚子,在营区内悠闲地散步。

炊事班长对印度猪这么有感情,我们猜他一定舍不得杀它。“八一”的前一天,炊事班长却手起刀落,飞快地把印度猪给宰了。大家都问炊事班长怎么舍得,炊事班长奇怪地反问大家:养猪不就是为了吃肉吗!大家都说可惜了可惜了,昆仑山上见个活物不容易,有一口猪每天在外面走一走,也能叫人生出许多感想,怎么就杀了呢!过了“八一”,大家又都说印度猪的肉不好吃,说从小喝牛奶的猪没有农村里吃糠长大的猪味道好。这只普通的来自印度的黑猪,无论它活着还是死后,都使许多年轻的中国士兵想起平原,想起遥远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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