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57)

2025-10-10 评论

负责起歌的是一个四川籍小个子兵,他终于卡了壳,再也想不起有什么歌可唱了,说没有歌了,咱们就这么干站着等吃饭吧!大家说,你就随便起个歌吧,不是有那么多革命样板戏唱段吗,你起个头儿,我们一准儿跟你唱就是。小个子兵抖抖嗓子,大声领唱了一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革命样板戏的反复灌输,使我们对每一段唱词都倒背如流。大家一听到这熟悉的曲调,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地随他引吭高歌起来。于是,样板戏的唱段就在冰峰雪岭之间回荡缭绕。

炊事班长像失火一样从灶房里跑出来,大手刀劈斧剁地往下砍,大吼了一声:唱什么唱!开饭啦!

直到这时,许多人还没意识到大家齐声合唱了一段反面人物的唱词。饥饿终究是世界上最有权威的君王,大家一哄而散了。

后来,听说领导要追查小个子兵的责任。炊事班长晃着眼睛间距很宽的方脑袋说,那天的责任全在他。因为饭开晚了,小个子兵饿糊涂了,完全是昏唱。

因为班长很有人缘,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每天吃中午饭的时候,“解散”的口令一下,最先冲进饭厅的一定是河南兵,像杀敌一样英勇。

河南人大概是最爱吃面食的人。一百斤面粉比一百斤大米要更占地方,运输部队便运来大量的米和少量的面。只有每天早餐恒定是吃馒头,晚上有时吃面条,其余的空白便均由大米所充填。班长在农村是挨过饿的人,最怕做的饭不够大家吃,早上的馒头便总有富余,剩下的中午热了再吃。河南兵就是冲这几个剩馒头去的。班长是个很讲“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他觉得馒头总让这几个河南兵抢走了,就是对别人的不公。他没有办法阻止河南兵抢馒头,但他有权力使点小计策让河南兵们的努力失败。米饭是一屉一屉蒸的,他把那几个馒头神出鬼没地分散在各屉里,这样晚到的人也可以在最后一屉的角落里突然发现一个馒头。有一次,真不巧,河南兵因为找不到馒头,只得悻悻地填饱了米饭离开饭厅,而当馒头突然出现时,在场的人又恰好都是爱吃米饭的。宝贵的馒头反而像大海中的岛屿一样,孤零零地剩在空屉里了。大家埋怨班长,班长胸有成竹地将剩馒头收起来。晚饭的时候,他把馒头端正地摆在最高一屉。河南兵对馒头的热爱是经得住考验的,他们热烈地欢呼,把剩了两顿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记忆的冰川在岁月的侵蚀下,渐渐崩塌消融。保持着最初的晶莹的往事,已经越来越稀少。班长、四川兵、河南兵们的名字,被我在遥远的人生旅途中遗失,也许永远找不到了。但这些与昆仑之吃有关的片断,像狮泉河底的卵石,圆润可爱,常常带着高原凛冽的寒气,走入我的月夜。

我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吃到脱水菜了,有时候还真想再吃一回。

“喝”这个字好像被酒给垄断了。只要说到喝,后面就拖着长长的酒尾巴。

其实凡是液体入喉,都算作喝。人一生最大量最平凡的是喝水(听说澳大利亚那地方宽裕地把牛奶当水喝,不在此列)。因为太普通,喝水就成了不值一提的俗事。

但若到了奇特的地方,简单的事变得棘手复杂,就又可以写一写了。

二十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工作。那里是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三头银色公牛抵犄角的角斗场,海拔平均在五六千米以上。人们常把青藏高原比作世界屋脊,那我所待的地方就要算屋檐上系风铃的地方了。

我们一年到头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一群松软的面包。缺氧使大伙干什么都无精打采,高原像小偷盗走了青春的力气。更古怪的是锅里的水不到一百度就沸腾,没有切身体会的人,不知道它的玄妙。

我第一次明了它的确切含义,是看到一个女孩把滚开的水往脚上浇,她在洗脚。我想她的皮还不得跟褪鸡毛似的,脱下一块来?没想到,她惬意地甩着水,连说舒服舒服,你也来试试。那水其实只有六十多度,虽说开得哗哗叫,但并无平原上沸水的杀伤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们每天喝的就是这种六十度的开水。为了节省焦炭(运到山上的焦炭比上好的白面还贵得多呢),由食堂统一烧。吃罢晚饭,大师傅用炊帚把刚炒过菜的大铁锅胡乱刷刷,咣咣倒进几大桶雪水,煮开水的漫长过程就开始了。他总不乐意把锅刷干净,因为小时候家穷,有油星的锅是富足的表现,留着下顿饭接着滋润。

人们提着暖壶,拎着水舀子,麇集灶边。袅袅的水汽从裂了缝的木锅盖升起,好像有一大炷香在锅内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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