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59)

2025-10-10 评论

使节忙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看见酒,眼睛都瞪得像瓶底一样圆。只是我看他们的菜都快吃光了,换了咱就不值了,所以完璧归赵。

原来,小气的是我们不是他们!只是这原封未动的一瓶烈酒,女孩儿留着又有何用?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邻桌碟子里的货色越来越少,假如贸易,我们的逆差就越来越大。

我们气愤地盯着男子汉风卷残云般地吃菜,心痛得厉害,觉得他们是把原属于我们的东西给霸占了。

我看见他们桌上的香蕉罐头还没有动。你们看合不合算?使节的大眼睛除了水灵灵地好看,还真侦察到情况。

男兵们多是西北一带人氏,对香蕉这类亚热带水果,抱半信半疑的敷衍态度。况且,剥了皮的蕉体泡在浑黄的液体里,形象也不雅。

不值不值!我们说。

可惜时不我待,女孩们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各桌上的残羹剩饮越来越单薄。

换啦!我们悲壮地说。于是,我们每人分吃了半截香蕉(没多少,不够一人一条),又喝了浑黄色的罐头汤,觉得还不错,起码比辣乎乎呛人的白酒好多了。

下一个节日又像候鸟似的降临。

嘿!女娃子们!我们用香蕉罐头换你们的酒!刚开席,就有男子汉找上门来,商讨以物易物。

好嘞!换啦!我们快活地答应,为早早打发掉透明液体而庆幸。

喂!我们来换你们的酒……又有几个小伙子摇着罐头瓶造访。晚啦晚啦!谁叫你们现在才来!女孩们幸灾乐祸地指责后来者,自己也有点后悔,想不到贸易形势这样好,刚才应该要个高价,一瓶酒换两瓶香蕉罐头的。

亏了亏了。下次要沉着点,待价而沽。我们互相眨着眼睛。

真糟糕!小伙子们懊丧地搔着后脑勺,只好打道回府。

哎!把你们的香蕉罐头拿走啊!我们指着他们遗留下的罐头瓶子,大声叫喊。

罐头嘛,既然你们爱吃,我们就不要了!他们头也不回地说。

男孩子和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从此,每一次会餐,我们总是随随便便把西凤酒送给任何一个邻桌的小伙子们。从此,每一次会餐,我们女孩子的桌上都有许多瓶香蕉罐头。

记得有一次,居然我们每个人都平均到了一瓶香蕉罐头。那一天的会餐,好像成了会香蕉。

我们举着浑黄的罐头汤,豪爽地干杯,把罐头瓶碰得叮当乱响,喝了个一醉方休。

上昆仑山的时候,我们坐的是大卡车。齐着大厢板垛满麻袋,每袋两百斤大米。坐在上面,透过棉裤,感觉到蚂蚁般的米粒随着颠簸的山路蠕动,好像一摊活物。

一路上,老兵不断地问:有了吗?

我们说:没有没有呢。

老兵说:到晚上睡着就有了。每个兵站后面都有一大片烈士陵园,有好些就是先在床上睡着了,后来就睡到那儿去了。

昆仑山上的睡眠是头妖怪。

我们这些初次上高原的小女兵,就坐在大米麻袋上,恐惧地等待昆仑山上的第一个夜晚。

老兵们说“有”的那种东西,叫作“高原反应”。会让你的口鼻像螃蟹似的冒出粉红色的泡沫,皮肤泛出紫蓝的网纹。最后,你丢掉所有的体温,成为冰山的一部分。

我们那时只有十六七岁,虽说也感到轻微的不适,却都像否认有偷窃行为一样否认高原反应。那还是一个以为否认就能挽救一切的年纪。

到了兵站睡觉的时候,老兵说,高原反应是一定会来的,别看你们年轻。夜里头疼得实在受不了,可以用背包带子在额头上勒两圈,越紧越好。偏方治大病。

我躺在坚硬如铁的兵站枕头上,焦急地等待头疼。当它真的像春雨一般润物无声地降临时,我欣喜地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神奇。高原反应是一种像铅色绸缎般柔软而黏稠的东西,裹住你的大脑,使它晦涩地滚动。勒住太阳穴的确管用,好像在脑汁里滴了明矾,清凉多了。

当我的昆仑第一眠醒来后,发现兵站久未洗过的枕巾依旧在我的头颅下发着男人的汗味,高兴极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枕巾上花里胡哨的图案了。

以后我在昆仑山度过了无数个夜晚。这话有些不准确,其实是可以算得清的。区区十年有什么算不清!但我不愿去算。睡眠和死亡曾经在我脑海中不断淤积,直到达到了感觉上的极限。

我们的营区海拔近五千米。这还是在正常的日子。碰巧赶上拉练,就要再高许多。高寒高寒,它俩是双胞胎,高了就必然寒。高处不胜寒。

分配给我们睡的是铁床,类似城市居民几代同堂时买的那种折叠床,是用铁片做的。一代又一代士兵的碾压,很多铁片断裂了。我们没有铁丝,就用麻绳把破损处连缀起来。躺着的时候,可感到一处处的凹陷,好像趴在打断了肋骨的母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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